他们的世界很厉害,什么都要追更潮的,更新的,买双鞋多是几千上万。他们喜欢戴理查德米勒的表,就是现在很是时尚的,都几十万上百万的。他们二三十岁,富二代,敢花钱。可不得了。 过去,手表是人们掌握时间的工具。现在,它关联着财富、身份、人际和市场。年轻的富二代追逐潮流,而上市公司老板则戴几百万的百达翡丽。刘书利修表近四十年,见识过小小手表里的世界。
一块欧米茄金表,经典O型拱门标镶在浅金表盘正中央上方,12点、9点、6点刻度镶钻。拆开抛光表壳,机芯也是金黄的,镜子一样折射着光,镀金齿轮极其小巧,做工精细。金表有很多,机芯也镀金的却很稀少。这款机芯生产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是Omega原工厂产出的最后一批。在此之后,工厂倒闭,即使品牌发展蓬勃,持续推出一代又一代,机芯血统却不一样了。
精时钟表的修表师刘书利以近2700元的价格收购了这块老金表。他正在拆卸它,用改锥旋下螺丝,用镊子起下夹板,起针挑开组合在一块的两片齿轮。玻璃圆盅里盛着机油,零件放进去涮洗,再摆放到垫在桌面的A4纸上。精巧的零件一一摊开,他的动作利索、准确又小心,黄金小齿轮只有牙签头大小。
刘书利随时戴着放大镜,镜头固定在钢圈上,钢圈卡在脑袋上,那是修表匠的日常装备,不工作时就把镜头架到脑门上。
钟表是欧洲人的发明,在西方的钟表文化里,修表匠人西装革履,显示出专业和风度。中国的修表师大都不讲究,“混口饭吃的一个职业”。不过刘书利讲究,他有自己的着装习惯:西装衬衫马甲领带。西服是宽大的老式,敞着扣,脚上踩一双老北京布鞋。系的腰带经过自己加工,镶上了钻石和祖母绿。这比起他那几个腰带上整个儿镶翡翠或钻石的客户来说不算什么,他们买块表都动辄几十上百万。
刘书利自己也不戴表。钟表行业里,动手的人通常不戴表,修表时怕磕碰,清洗时怕进水。再说,干钟表翻新维修的人有职业强迫症,修缮一新的手表,一旦表面印了痕,划了道,看着闹心得很。
精时钟表店位于北京东四北大街,胡同口的店面,绿底行书招牌,是一家老店。店里亮堂,左手边是一排货柜,陈列出售养护一新的名牌表。右手边的玻璃橱窗后是一排修表工位,工作桌上人手一台台灯、一台校表仪和一架打磨车床,四五个修表师傅和学徒戴着放大镜,伏在桌面工作。偶尔放下手头的活休息,拉家常。
他们身后的陈列架上摆着刘书利从各地淘回来的古董钟和老钟表维修机器,一台风车状的腕表展示架挂着几支表,像时钟似地匀速转动。到了整点,店里的古董钟“当——当”响。
刘书利有收藏古董钟表机械、配件的习惯,每年只要有空,他都会抽出时间飞往瑞士、德国、法国,走钟表店、机械厂、二手市场,收购二手机械和修表工具。连修表用的绿色老台灯,也是他从瑞士跳蚤市场背回来的。他喜欢旧东西,旧物好看。他在这方面有讲究,天天用、天天摸的东西,必须顺眼。
店面后的三层小型工作车间,放置着几十台从世界各地收购的设备,德国的莱卡放大镜、瑞士的肖布林车床、美国的万能洗床……统统都是刘书利的宝贝。一来用于工作,二来供观赏。
刘书利收藏的设备
他工作台在店面临街的位置。眼下,他将洗过油的金表零件一件一件组装回去,不时捏起桌面上的橡皮泥擦拭缝隙间细微的污渍。组装完,他旋上发条,看了看,又放到耳边听——走得不好。他重新把放大镜挂到眼前,检视了一番,发现问题在于齿轮太紧,需要稍微车一车,让它走得更松快。他使用车床首先磨出一根细得足以插入齿轮中心的钢针,用以将齿轮固定在车床上,随后开始加工齿轮。
修表这个行当需要细致和耐心。手表机芯是极其精密的机械。有时,一支手表出了问题,修表师傅得反复拆,试问题出在哪里,修上几天。表的款式材质五花八门,一些情况下,为了加工零件,首先得制作维修工具。遇上送来的表配件缺损,还得重做配件。
这块欧米茄金表的维护并不难,不到半小时功夫,齿轮就加工好了,刘书利轻快地哼起歌,一边重新组装起手表。一会儿,金表的修复就完成了,他看了看手里的表,满意地赞叹了一声,“完美”。
再经过外观的抛光翻新,这块表重现出厂时的簇新面貌。过去,表是人们掌握时间的工具。现在,表的社会属性变得复杂,它关联着财富、身份、人际和市场。刘书利修表近四十年,没有人比他更能感知其中的变化。
以下为刘书利口述:
1
手表谁都喜欢,但这东西必须要有钱。不是有一句话,“穷玩车,富玩表”。
有一个朋友,是上市公司老板。百达翡丽出一款表,同一个型号三种不同金属材质,他花几百万都买了,白金、黄金、红金各一支。毫不犹豫。还有很多收藏家、大企业家,家里都收了好多表。你说他们有钱花不完干嘛呢?就买表嘛。
我们店里的客人,中老年的居多,年轻的也有。很多二三十的小孩,富二代,可不得了。他们的世界很厉害,什么都要追更潮的,更新的,买双鞋多是几千上万。他们跟我们交流这些表的材质啊、工艺啊,什么都知道,有些比我们还厉害。他们喜欢戴理查德米勒的表,就是现在很是时尚的,炒得也很厉害,都几十万上百万的。他们敢花钱。但是也不精明,不太会讲价。
现在手表市场炒得热,有的企业家朋友,几千万买回来的表,现在炒到上亿了,但他就不卖。他喜欢,也不在乎这个钱。越没钱的人,越容易买了就过手,赚一点点也觉得赚了。
不过,有的有钱人买了表也往外出,他们出表不是真在乎赚多少,他们就是好奇,觉得好玩,在这个手表收藏市场里找那种成就感,也证明自己的鉴赏能力和品味。而且,再有钱的人也不是瞎花钱的。
我有个沈阳的朋友,地产老板,纯生意人,经济意识特别强。他平时戴几十万的表,这个钱对他来说小意思。他挺早就开始收表了,比较有水平,有见识。他什么都收,我这儿来了什么好东西他都盯着。他这个人有个毛病,买东西要值。他不做亏本生意。他会客气,会恭维人,一张嘴很能说,哄人说人话,哄鬼说鬼话,反正能把东西搞到手就好。便宜拿下好东西他就挺高兴,说明他有水平,懂行,经验也发挥出来了。
这个老板经常来北京出差,每次来必须来看我,见到我就跟我说,“我们好兄弟好朋友”、“你这厉害呀,全国没有第二家”……把你说高兴了,那这东西你喜欢就给你吧。我出过他怀表,一些很稀缺的古董表配件我也卖过他。我赔钱卖过他一个大八件,是钢板的,还是一种发黑的钢板,一般大八件都是铜板雕花,钢版很少见。我买的时候是这种表炒得最火的时候,他找我买的时候市场价已经降下来一些了,但还是出给他了。我这个人手松,愿意成就别人,交朋友。
我在这个行业里时间长,接触的人比较多,富豪、画家、大企业家……什么人都有。我们是服务行业,有问必答有求必应,给他们做钟表维护保养。我在行业里资源渠道比较多,就给他们提供很多信息、很多方便,我这儿就成了一个桥梁。
刘书利修理欧米茄金表
2
现在人戴手表跟原来不一样了。以前人们戴手表是看时间,现在时代变了,时间是一方面,但更主要的是把手表作为一个身份和地位的象征。手表是个奢侈品,就跟女同志的包包、首饰一样。
很多大老板、有钱人,买东西比较冲,看到好的就买,每出一款表,一样买一支,钱太多了嘛。他们买了表也戴,戴表就跟换衣服一样。还有一种大企业老板,就是要买限量的、特殊的,他们买的都是不撞车的,你有的我就不要了。
有钱了,手表就开始变得普遍。九十年代初我们修表,碰到个劳力士就不得了,很难得,更好的表根本见不着。现在每天都在修劳力士,几十万上百万不算什么了,偶尔还能修到几百上千限量的表。有钱人太多了。
有人爱好,有人收藏,追捧的人多了,这个市场就爆发起来。中国做钟表生意的二手贩子队伍特别庞大,海了去了,我觉得比任何一个国家都要多。这里面水比较深。
现在,手表的价格没法估计,有的几万块,有的几十万,上百万,前阵子瑞士拍卖一个百达翡丽钢表,拍了2个多亿。有一款五六十年代的劳力士水鬼,前些年两三万我都不收,觉得不怎么样,现在都炒到六七十万了。
手表的发源地在欧洲,有600多年历史。我们中国,经济腾飞没多少年,大家稍微有一点点钱就马上要体现出来,有一点点膨胀,就是要显摆。出去的时候互相看,你戴个什么表?我戴个什么表?哟!你戴的是劳力士、百达翡丽,那身份马上就不一样啦。你在社会上什么位置,马上就能显出来。
手表还有一个社交属性。拥有一块手表,就会有一个圈子。你戴一个百达翡丽出去,肯定吸引人眼球,存在感就比一般人强。然后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就会通过表去认识一些同样层次的人。就好比你开个奔驰车出去,他开个宝马,肯定就有话题点了,“哎呀,你这个车什么型号?”
我在圈里很多年了,搞表的、收藏表的、二手贩子、钟表经销商,都认识。
还有一类爱好手表收藏的人,他不追求这个表有多少市场价值,有的人追求的是一个怀旧的感觉,有的人研究表的历史,有的人按品种收藏,有的人追求的是表的功能。他们会在经济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收表,钱不是最重要的,主要是有这个兴趣。
珍贵名表拍卖会上百达翡丽的手表
我有一个加拿大朋友,专门收藏中国表。他为什么要收藏中国表呢?我原来猜他是不是出于经济实力考虑,中国表几十块钱几百块钱就能搞定了,比较便宜。而且中国表品牌很多,造表历史也可以追溯到一百多年前,六七十年代中国制表业比较发达,有好几十个工厂制造手表,足够他收藏,也不用花太多钱。
看得出来,这个老外真的出于兴趣,人也很单纯。每次他来中国都来看我,我也很支持他。我这个店里收的东西比较多,我就经常送他一些,中国制造的手表,一个品牌送他一支到两支,装手表的盒子、手表的零配件,他也收。后来知道他还在他们家那儿开了个中国表的博物馆。
3
我是湖南农村出身,六七十年代特别苦,哪有吃白米饭吃饱的,哪有电灯,都是煤油,有时候煤油都没得买。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农民,下地种田。那时候我就想脱离那种生活。
怎么办?要出来,要有一技之长,我从小就有这个志向。十几岁时什么都干过,砌墙,木工……又累又不赚钱,没什么前途,做的时间都不长。经过了很多尝试和失败,最终选择干修表这行。
我记得七八十年代,买一块手表要三四十块钱,一个村估计也就一两支表。这还得是到外面打工的人,才可能攒半年钱买一支表,农民是不可能有表的。我们小时候,谁要有个手表,不得了啊。那时候流行国产表,上海表就是最大的奢望,相当于现在买个百达翡丽或者买辆奔驰。有表的人戴出来,袖子肯定都挽得很高。
我们那个村只有两个人有表,有一个是老师,还有一个就是村里的修表师傅,我们整个乡镇,修表的就他一家。我那时候就交了学费,拜他为师。其实这些农村师傅,水平也不行。但修表这件事,入门很容易。在农村,修的都是国产表,上手简单,拆装实践几次就学会了。
我在湖南干了两三年,觉得那个地方不行,市场太小,发展不好。来到北京,我才算正式进入这个行当。刚开始谁都不认识,什么都不懂,慢慢的,技术也练起来了,朋友也多了,就融入这个社会了。
北京商场中心的手表柜台
一开始,我在东直门大街上摆摊,就在现在簋街的位置,那时,那块还是个菜市场,修表的摊子特别多。旁边就是苏联大使馆,东直门那一片都是使馆区,好多其他国家的大使馆也在附近。我们在那儿摆摊有个便利条件,就是经常能给老外修表。
老外拿来的,就有些进口表。我当然想修好表,但主要来修表的客人还是北京人,修的以国产表居多,修到个上海表就很高兴了。当时雷达表名气特别大。我记得有个客人送了一支雷达表来修,修完一直放在我这儿,他忘了来取,这支表就归我了,我可高兴了。
那时年轻,我喜欢钻研技术,水平提升很快,他们其他人修不了的表都找我修。我也愿意做有挑战性的活,修好了自己也很有成就感。这行就是在实践中学习提高。同行之间交流也很重要。中国所有修表匠,只要干得不错的,我就找他去,请人吃饭,买东西送礼,跟人家学习。后来条件好了,我也出国学,去法国、加拿大、美国、德国、瑞士、新加坡,看别人怎么修,想想我们怎么修。
做人做事,干活修表,都是有境界的。我们干这行,赚钱只是一方面,更要追求的,就是活要干得好,成就感是从这里来的。这个活只要我接手了,就要给你干得规范,标准。每件活干完了得有一些总结:遇到了什么困难?有什么遗憾?比如一支表送来,丢了一个配件,那我们就得加工一个配件。加工的配件跟原装的肯定有区别。如果我们的加工工艺很好,但是使用的材质实在没法达到原装,这个遗憾就不是我们的问题;如果是加工工艺还欠缺一点,跟原装还有区别,那这就是我们必须提高的地方了。大部分客人送表过来,只要你给我弄好了,能走了,他就满意了。但客人的要求和追求的完美是不一样的,你得把活干得经得起同行和专家的点评。
我们修理行业,每天面临的难题,什么样的都有,有时拿到表,碰到这个毛病一回,没准一辈子都碰不到第二次了。但你还是得解决。你可能得加工配件,可能得向外边工厂或其他同行求助,可能还要投资设备。比如有的材料我们没有,还得想办法,找朋友,找熟人。钟表技术每天都在进步,很多新工艺、新材料我们解决不了,比如现在的硅游丝、硅齿轮,对我们来说就很难办。修表这个行业永远在面临新问题,我们就一个一个解决,得吃饭嘛。
4
我修古董钟表是很出名的。市面上卖的新出的表,有客服,坏了可以找厂家维修,比较好办。但如果是年头比较久的表,甚至一百多年前、两百年前的钟表,能修的人就不多了。
古董表很多都是祖辈、父辈传下来的,这里面故事比较多。有一回,两个老人来找我,70多岁,托我找一款老怀表。这种怀表是个问表,有个机关,一启动,不用看时间,一听就知道几点。那个老头说,这支表是父辈留下的,很有纪念意义。后来丢了,他最舍不得最心痛的就是这支表。他问我能不能帮他找一个大概差不多的怀表。我在这个圈子里认识的人比较多,很快就帮他找到了一支,老头就把这支表收了。类似的故事有很多,人家有这么个情结,我也愿意去帮他们满足心愿。
还有一个客人,找我修过好多怀表。他说,他家里还有很多古董钟,没法搬过来,就请我去他家那儿鉴定一下,这些钟值多少钱。我去他家在天桥那儿的一个地下室,我走下去,看到里面放着几十台古董钟。他家里家底好,传下来很多古董。我给他看了看,其实他那些钟算不上太贵的,一台也就大十几万,真正好的宫廷钟,价钱都是上百上千万的。据他说,当年还有好多瓷器,他没要。我估计那些瓷器可能值老钱了。不过,这一屋子钟加起来,也值不少钱了。
随处可见的名表广告
还有一种我修得比较多的是大八件。大八件是清朝时,欧洲人专门为中国市场定做的表。最早的大八件是康熙乾隆年间,英国、法国、德国进贡给中国皇上的。在当年,那得是有钱人、皇亲国戚、当官的才能拥有大八件。这个表在山西太原比较多,因为过去晋商很厉害,收了很多表。大八件最好的是珐琅材质的,全品得要两百到三百万,很稀少,故宫博物院里有。
我第一次见到大八件是在1991年,还在东直门摆摊时,有个搞收藏的客人带了一块大八件过来,说是让我见识见识,没让修。好大一块表,直径得有六七十毫米,银材质,表盘是搪瓷的,机芯每块夹板都是镏金雕花,大红宝石眼,走得很漂亮。我一看,怎么这么漂亮啊,闪金光,尤其那个大摆轮,有五毛钱钢镚那么大,甩起来好漂亮。那块表我印象特别深,从此以后我对大八件就有概念了。
后来在这行时间长了,见得就多了。差不多隔一两个月能见到一个。最近我还修了几个。有个客人听人介绍知道了我,专程从天津跑来找我修大八件。那是一对表,很珍贵,表盘刻度是传统十二生肖、子丑寅卯的图案,整块表都是原装原配。
我认识的收藏大八件的朋友也不少。有一个老周,手里有点闲钱就喜欢收藏这东西,手里有个几十块。老周有一个大八件是云彩板的,夹板是手工雕刻的,像天上的彩云。普通的大八件夹板就是雕花,他那个雕天上的云彩,再镏金,很少见,艺术价值要比普通的高。他买这块表也就一万多块,现在要十万八万才能收了。老周收大八件收得早,七八十年代就开始收,那时刚改革开放前后,人们没有收藏意识,这些东西也没那么热,这些古董表价格都还不高。
现在古董表价格都被炒得很高,很多人收古董表是为了投资,有些人收着收着也做成了生意。但还是有不少爱好者,是真的对手表很痴迷,很在意,保护得特别好。这些人喜欢怀旧,也会鉴赏、追求表的艺术工艺。
我如果不是因为懂这门技术,也不会认识他们。我农村出来,混到今天有口饭吃,比父辈强,再认识这么一圈朋友,也得感谢我这个时代和社会给了一个很好的平台。现在来看,我还是选对行业了。
文章来源: 谷雨实验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