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文明不是被人类灭绝的。是它们自己结束了生命。
历史学家汤因比(Arnold Toynbee)在其12卷巨著《历史研究》(A Study of History)中这样总结。这一著作探索了28种文明的兴衰史。
他在某些方面是对的:通常,造成文明衰落的是文明自身。然而,文明的自我毁灭通常是其他事物推波助澜的结果。
比如说,罗马帝国的衰落是过度扩张、气候变化、环境恶化以及缺乏的领导力等多种因素造成的。但同时,让罗马帝国灭亡的还有公元410年入侵的西哥特人(Visigoths)以及455年入侵的汪达尔人(Vandals)。
文明瓦解通常十分迅速,即便是宏大的事物也无法逃过一劫。公元390年,罗马帝国占地440万平方公里(190万平方英里)。5年后,它的面积骤然降至200万平方公里(77万平方英里)。到了公元476年,帝国已不复存在。
在人类的历史中,失败一次又一次地发生。我在剑桥大学(University of Cambridge)生存风险研究中心(Centre for the Study of Existential Risk)的研究工作之一,就是尝试找出历史上经常发生文明瓦解的原因。历史上文明的兴衰能够告诉我们什么?是哪些力量促进或者推迟文明瓦解?我们在当今世界中能看到相似的规律吗?
观察过去文明的第一个方法是比较他们的持续时间。这会比较困难,因为文明并没有明确的界定,也没有一个记录文明出现和消亡的数据库。
在下面的图表中,我将多种文明的生命周期进行比较。其中,我对文明的定义是在其所处的地域内,有农业、有多个城市、占军事主导地位、有延续的政治架构的社会。根据这种定义方法,所有帝国都是文明,但所有的文明并不一定都是帝国。该数据源自两个针对帝国兴衰的研究(公元前3000年至公元前600年,以及公元前600年至公元600年)以及一个非正式、基于社群的针对古代文明的调研(我已修正这份调研)。
文明瓦解可以被定义为人口持续骤减、身份丢失、社会经济复杂性不断下降。紧接着,随着政府失去了对暴力的掌控,公共服务开始崩溃,社会秩序开始混乱。
实际上,过去所有的文明都曾面对这样的命运。一些恢复了,一些转型了(如中国文明以及埃及文明)。还有些文明的瓦解是永久性的,例如复活节岛(Easter Island)文明。有时,在文明瓦解中心的城市可能复兴,罗马(Rome)文明正是如此。而在其他的情况下,像玛雅(Mayan)遗址这样的文明都是像陵墓一样被遗弃,留给未来的旅客。
这些能告诉我们什么关于未来全球现代文明的事呢?农耕帝国的教训能否适用于18世纪工业资本主义后呢?
我认为能。过去和现在的社会均由人与技术组成。”正常事故”理论认为,复杂的技术系统常常让位于失败。所以文明瓦解是一个正常的现象,与文明涉及的范围和发展阶段无关。
现代技术可能更先进。但这很难让人相信,我们已经克服了威胁人类祖先灭亡的事情。新发现的科技能力给这复杂的情况加入了新的、前所未有的挑战。
虽然现在人类文明是全球性的,但庞大的帝国或者刚建立的小国都一样可能面临文明瓦解。我们没有理由相信规模庞大就是对抗社会瓦解的铠甲。我们的全球化经济系统联系紧密,这似乎只会让危机蔓延。
气候压力越发严重(Credit:Getty Images)
假如以前的文明对未来有所指引,那会指引向何方呢?一种方法是,回顾历史上文明消亡之前的趋势,观察它们在当代如何演变。
尽管没有确切的理论解释为何出现文明瓦解,历史学家与考古学家还是提出了多种解释,包括:
气候变化:气候的稳定性发生变化时,可能造成耕种失败、饥荒以及荒漠化等灾难性后果。阿纳萨吉文明(Anasazi)、蒂亚瓦纳科文明(Tiwanaku)、阿卡德文明(Akkadians)、玛雅文明(Mayan)、罗马帝国(Roman Empire)等在灭亡时都曾经历突发的气候变化(通常是干旱)。
环境退化:当社会活动超过环境的承载力时,就会发生文明衰亡。曾是畅销书主题的生态环境崩溃理论指出,过度砍伐森林、水体污染、土壤退化以及丧失生物多样性均是诱因。
不平等以及寡头政治:财富和政治不公可以是社会崩溃的主要驱动力,具有同等作用的还有寡头政治以及领导者的中央集权。这不仅会引起社会贫困,还会导致社会没有足够能力应对生态、社会以及经济问题。
历史动力学模拟了平等、人口等因素如何与政治暴力相关联。针对早先社会的统计分析显示,这是周期性发生的。随着人口增加,劳动力供大于求,人工变得廉价、社会架构变得头重脚轻。这种不平等削弱了集体团结,接下来便是政治动荡了。
复杂性:文明瓦解学专家、历史学家泰恩特(Joseph Tainter)主张,社会最终会在其自身积累的复杂性以及官僚主义的重压之下倒塌。社会是一个能解决问题的集体,为了解决新的问题,其复杂程度会不断加剧。然而,这种复杂性所带来的回报最终将达到一个临界点,随后会反噬这些回报。在此之后,文明瓦解便无可避免。
能源投资回报率(Energy Return on Investment, EROI)是衡量文明的复杂程度增加的另一个因素,指的是能源生产过程中能源产出和消耗的比值。和复杂性一样,能源投资回报率也存在一个会降低回报的拐点。政治科学家迪克森(Thomas Homer-Dixon)在其著作《向下的好处》(The Upside of Down)中指出,罗马帝国的环境退化导致其主要能源(小麦与紫花苜蓿)的投资回报率下降,罗马帝国也随之衰落。泰恩也认为,这便是玛雅文明(the Mayan)瓦解的元凶。
外部打击:换而言之,即“四骑士”:战争、自然灾害、饥荒以及瘟疫。例如,阿兹特克帝国(Aztec Empire)因为受到西班牙入侵而覆灭。大多数早期农耕国家均因致命瘟疫而迅速消失。在卫生环境恶劣的围城中,人类及牲口聚集在一起,无可避免地导致灾难性的疫情爆发。有时祸不单行,西班牙入侵美洲时带来了沙门氏菌便是如此。
随机性/运气不佳:对帝国的统计分析显示,文明瓦解是随机的,与时代无关。进化生物学家以及数据科学家兹立巴特(Indre Zliobaite)和他的同事在物种进化中发现了相似的规律。“红桃皇后效应”(Red Queen Effect)是对这种明显随机性的一种常见解释:如果一个物种需要在变化的环境中持续不断地与大量竞争者作斗争才能生存,那么它们几乎肯定会灭亡。
尽管已经有了大量的书籍与文章,我们对文明瓦解的原因仍未有定论。現在知道的是:上文所列举的因素均有影响。文化瓦解是一个临界点现象,此时的综合压力已经超过了社会的承受范围。
我们可以通过检查以下危险指数来獲知,文化瓦解的概率是上升还是下降。以下是其中四个潜在指标在过去几十年中的变化:
气温是对气候变化的一个清晰的度量, GDP代表了复杂程度,而生态足迹则是反应环境变化的指标。这些指标已经开始急剧上扬。
贫富不均则更难量化。经典衡量方法基尼系数(Gini Index)显示,贫富不均的情况在全球范围内轻微下降(但在一些国家内上升)。然而,基尼系数(Gini Index)可能具有误导性,因为它仅衡量收入的相对变化。换而言之,如果将两个分别挣1美金和100,000美金的人收入翻倍,基尼系数(Gini)不会发生改变。但两人的收入差距将从99,999美金跃升至198,998美元。
因此,我也对全球收入前1%的人的收入占比进行了描述。1980年,收入前1%的人的收入占全球的16%,这个数字现在上升至20%。更重要的是,财富分化变得更加严重。1980年,收入前1%的人占世界25-30%的财富。到2016年,这个数字激增至40%。由于这些数据不包括来自海外避税天堂的财富和收入,真实情况会更加严峻。
研究表明,由于化石燃料这种最容易获取、储备最充沛的资源已经耗尽,其能源投资回报率正逐步下降。不幸的是,相比之下,太阳能等大多数用于替代的可再生能源的能源投资回报率低得多。这主要与它们的能源密度、稀土元素、以及所需的生产流程有关。
这让很多文献开始探讨,当能源投资回报率跌至在社会难以为继的拐点时,“能源断崖”发生的可能性。如果可再生能源技术继续改进、能源效率能快速上升,能源断崖才不会是终点。
复原的方法
令人稍感安慰的是,造成文明瓦解的因素并非全部。社会恢复能力或许可以推迟或者阻止文明的瓦解。
例如,据经济复杂度指数(Economic Complexity Index, ECI)显示,如今全球的“经济多样性”(衡量一个国家出口的发展程度和多样性的指标)比20世纪60至70年代的更高。大致说来,国家对单一出口的依赖性比以往更低。不局限于农产品出口的国家更有可能度过生态退化以及丢失贸易伙伴的危机。经济复杂度指数也衡量出口地人群的知识密集程度。技术更为熟练的人能更好地应对危机。
类似的情况也发生在创新领域,人均专利申请数量也在增加。理论上,如果新技术能够缓解气候变化等压力,那文明在面临瓦解时便不会那么脆弱。
即便没有“暴力灾害”,文明也可能瓦解。努尔(Rachel Nuwer)于2017年在英国广播公司未来栏目(BBC Future)中写道:“在某些情况下,文明只是简单的淡去。呜咽一声便成为历史的一部分,并无巨大声响。”
然而,当我们从整体来看所有这些文化瓦解及恢复的指标时,显然不能自鸣得意。我们有创新和避免灾难的多种能力,的确有理由乐观。但是,从引起过去社会文化瓦解的各方面看来,世界正在恶化。气候正在变化,贫富差距扩大,世界正变得日益复杂,我们对环境的需求超过了这个星球的承载能力。
没有梯级的阶梯
这还不是全部。令人担忧的是,现在的世界紧密关联,又彼此独立。过去,文明瓦解局限于某个区域之内——那样的文明瓦解只是社会临时退步,人们通常能轻易地回到农耕或狩猎的生活方式。对许多人来说,这甚至是一种从此前受压迫状态的解脱。此外,当时在社会动荡期间流通的武器都比较基础:比如刀剑、箭以及偶尔才会出现的枪。
如今,社会瓦解变得更危险。在此期间,生物制剂、核武器等武器都能在国家甚至是部分群体中流通。致命的自动化武器等新型暴力武器可能在不远的未来面世。人们变得越发专业化,与食物和基本商品的生产脱节。变化的气候可能破坏我们回到基本农耕活动的能力,让一切无可挽回。
试着把文明想像成一个简陋的梯子。当你向上爬的时候,你踩过的每一阶都会掉落。从几级台阶的高度摔下来尚能接受,但你爬得越高,就跌得越狠。最终,当到达一个足够高的地方,任何一次从梯子上跌落都是致命的。
随着核武器涌现,我们可能已经达到文明的“终极速度”。任何一次文明瓦解——任何一次从梯子上跌落——其风险都是永恒的。核战本身就可以对人类的存亡造成重大威胁:要么我们的物种灭绝,要么永远回到石器时代(Stone Age)。
虽然我们在经济上变得越发强大、具有适应能力,但我们的科技能力也展现出此前任何一个文明都没有经历过的威胁。举个例子,气候变化带来的威胁和让玛雅文明及阿纳萨吉文明消失的因素有本质上不同。当下的这种力量是全球性的,由人类所驱动,发生的更快、更严重。
推动我们自我毁灭的并不是敌国,而是我们自己的科技能力。在这种情况下,文明的瓦解是社会发展的陷阱。
文明的瓦解并非无法避免。历史告诉我们,文明可能走向灭亡,但我们也有独特的优势,能够吸取过去残存的经验教训。
我们知道要做什么:减排、减少贫富不均、让环境恢复到退化前的样子、推动创新发展、让经济变得多元化。政策提案就在那里,缺乏的只是政治意愿。我们还可以投入发展恢复能力。现在已经有很多发展成熟的方案来提升灾后对食物和知识系统的重建能力。不要创造危险而易获得的技术也很重要。这些将阻挡文明在未来遭遇毁灭而变得不可逆转。
如果我们盲目推动社会前进,文明才会走向瓦解。如果我们对历史充耳不闻,文明才注定会走向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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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英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