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新电影的预告片只有短短几十秒,音乐一起,观众就知道,这浓浓的雄性荷尔蒙,是姜氏的原汁原味没错了:简洁、凌厉、短镜头、快节奏,里面有阴谋、有争斗、有英雄、有御姐、有城市、有火车……当然,还有枪。
作为“北洋三部曲”的最后一部,《邪不压正》的主题和复仇有关,讲述了北洋时期,青年侠客李天然(彭于晏饰演)惨遭灭门,被美国医生搭救后逃往海外,几年之后重回故土、卷入乱局的故事。
预告片开头的第一句,就强调了故事的背景:“作战的三要素:天时、地利、人和”。
这个融合了道义与仇恨的传奇故事,发生在一个复杂的时空——北平,1937 。
为了还原当年的“天时”和“地利”,姜文在各地取景,更在云南搭了一座等比例的北平城,如果仔细考究那些预告片里的细节,还真能发现不少惊喜,民国岁月、古都旧梦,好像时空穿梭一样近在眼前。
比如,预告片中的正阳门箭楼一闪而过,原著小说中,故事的开始,李天然正是在前门东站走下火车。
电影用 CG 技术复原了永定门外绵延的北京城墙。城墙的主体早在 50 年代城市规划之际被拆除,让梁思成、林徽因夫妇心痛至极。
预告片中北平大街上出现了熙来攘往的有轨电车,这是最早出现在清末的“当当车”。
主角李天然一身武功,光天化日在屋顶上飞檐走壁。那些优美流畅曲线,确实是当年那样的卷棚式屋檐。
片中周韵开枪的地方,在北海团城前的金鳌玉蝀桥上,远处牌楼上的“玉蝀”二字清晰可见,如今这座大桥早就不复存在。
电影里,日本士兵坐在石狮子头上耀武扬威,历史上也真的确有其照。
日军攻陷北平,士兵进城的画面也复制了当年的照片。
电车、城楼、石板路、四合院、红色城墙、宫殿城池……为了复原 1937 年的这座城,姜文确实穷尽了讲究,做足了诚意,这也是导演拍电影最大的瘾,活生生造出一个带着年代质感的幻境。
电影《邪不压正》,根据张北海的武侠小说《侠隐》改编。当年高晓松读过此书之后,火急火燎地想买来改编权,结果听说已经被姜文抢先一步,那叫一个心如刀割。
读过小说的人,自然懂得高晓松为什么爱极了这个故事,姜文为什么要这样精雕细刻地还原这座城——这是为了纪念一个已经消失的北京。
张北海先生的《侠隐》,将传统和现代、市井与江湖熔为一炉,被称为“老北京的哀悼之作”。四合院里的安逸闲适,大饭店里的觥筹交错,庙会堂会的旧时规矩,年节习俗的人情应酬,黑道白道的掌故轶事,三教九流的吃穿用度,平民阶层的生活百科,秋冬春夏的四时流转……张北海都做了像素级别的还原。
作家阿城评价《侠隐》:有贴骨到肉的质感。
但与其说它是一部武侠小说,不如说它是一部 30 万字的《北平 local 风骚指南》,如果魂穿 30 年代,可千万做个时髦的北平人儿。
北平吃货搜街故事里,主角吃的每一顿饭,作者都认真负责、事无巨细地交代了一遍,主角复仇的意愿再强,也抵不过故乡小吃的诱惑,李天然回北平的第一件事儿就是去下馆子:
巴掌大的猪油葱饼。李天然吃得又香又过瘾。爆羊肉,西红柿炒蛋,凉拌黄瓜,香椿豆腐。家常菜,五年没吃了。
……
他就这么走。饿了就找个小馆儿,叫上几十个羊肉饺子,要不就猪肉包子,韭菜盒子。馋了就再找个地儿来碗豆汁儿,牛骨髓油茶。碰见路摊儿上有卖脆枣儿、驴打滚儿、豌豆黄儿、半空儿的,也买来吃吃。都是几年没见着的好玩意儿。
在张北海笔下,仇恨使人发胖。
李天然沉浸在师门覆灭的煎熬里、裹挟在多方势力的算计中,每天辛辛苦苦溜街串巷、兢兢业业飞檐走壁,终于不负众望地成为了一名本地美食大 V 。一年多的复仇过程中,他不声不响地吃遍了整座城市,有的是街头路边的小摊,有的是权贵人家的堂会,在北平这片“美食荒漠”里,李天然愣是吃出了一份不重样儿的《民国米其林指南》,附带一份不露怯的老餮讲究:
冬至吃馄饨、夏至吃面,吃完得再来壶香片儿茶;
春饼,讲究抹黄酱,夹葱丝儿、酱肘丝、熏鸡丝、韭黄肉丝、菠菜粉丝,再撒点饸盒、油渣儿,最后配一碗小米粥;
烧麦讲究前门外鲜鱼口的“都一处”的、包子讲究外桥头的“一条龙”的、月饼得是稻香村的自来白自来红;
冬天吃顺天府的烤肉,非得配汾酒白干儿不可。粉红带白的羊肉放在碗里,佐料儿只是点儿酱油,拌了拌,放上大把葱丝儿和香菜。烤肉时先用大筷子把葱丝和香菜放在炙子上垫底,再把羊肉拨到上头,翻了翻,六七成熟,再把碗里的汁儿往上一浇,再拨弄两下,烤得肉「嗞嗞」冒着烟。
吃的时候,一只脚踩在板凳上,另一只立在地上,这叫“武吃”。
骗我说是民国复仇武侠故事,怎么画风一转变成了《孤独的美食侠》?
北平时尚 style旧北京曾有:“头戴马聚源,身穿瑞蚨祥,脚蹬内联升,腰缠四大恒”的顺口溜,意思就是体面社会人儿,都得配齐这四大件儿。
“马聚源”有闻名全城的缎小帽,戴到什么时候都不出油,光亮好看,戴着尊贵。
“瑞蚨祥”主打定制,对针迹密度、纱线走向、缝制规定、整烫等工艺都要求严格,穿着光彩;
“内联升”布鞋工精料实,制一双鞋得经过上百道工序,蹬着荣耀;
“四大恒”就是四家钱庄发行的银票,据说清末时还有慈禧太后的股份,揣着体面。
1937 年的北平风尚街拍
李天然这个不声不响的风骚男孩,仗着自己盘靓条顺,至少给自己置办 30 多套 look ,基本款有单层蓝布大褂儿、藏青色衬绒夹袍儿、布料儿要瑞蚨祥的、铜纽扣儿得上隆福寺现买,升级款还有油光水滑的一身好貂儿。
没身儿好行头,怎么好意思在魅力之都里混迹穿梭?
北平大暴走1930 年代,北平上流社会的家庭标配有几大元素: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
大意就是四合院儿里天高气爽,好吃好喝,宜做肥宅。老北京人自恃“什么都见过”,所以什么都看得比较淡,日子得过且过,椅子能瘫且瘫。
郁达夫就曾经在古都的惬意里不可自拔,李天然从美国刚回到北平,也被这股慵懒感染了:
他隐隐有一点儿回家的感觉,虽然北平也不是他的家……但是今天,晒在身上暖乎乎的太阳,一溜溜灰房儿,街边儿的大槐树,洒得满地的落蕊,大院墙头儿上爬出来的蓝蓝白白的喇叭花儿,一阵阵的蝉鸣,胡同口儿上等客人的那些洋车,板凳儿上抽着烟袋锅儿晒太阳的老头儿,路边的果子摊儿,刚才后头跟着的那几个小子,秃头流鼻涕的小伙计……他觉得心中冒着一股股温暖。
由秋初到盛夏,李天然度过四时节令,遍历衣食住行的细节,为了刺探情报,读者和他一起四处穿街入巷,当年的市井趣闻、风物人情跃然纸上,恍若时光穿越。所到之处,一砖一瓦、一木一石,旧日京味,纷至沓来。
他出了干面胡同西口,就沿着哈德门大街上的电车轨道向北走。没一会儿就到了东四南大街。 马路上人不多,只在东四牌楼那儿过街的时候有点儿挤。 他刚过六条就止步回头,进了胡同口上那家杂货店。 出了铺子,太阳晒得有点儿热。 一溜溜灰房儿,街边儿的大槐树,撒得满地的落蕊,大院墙头儿上爬出来的蓝蓝白白的喇叭花儿,一阵阵蝉鸣,胡同口儿上等客人的那些洋车,板凳儿上抽着烟袋锅儿晒太阳的老头儿,路边儿的果子摊儿……
作者显然参照了大量资料,自地图至小报画报、掌故方志,巨细无遗。读完《侠隐》,感觉四九城的地图已经深深地烙进了血肉,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北平版的《刺客信条》。
张北海写北平,就像孟元老写汴梁,沈从文写凤凰,汪曾祺写高邮,张爱玲写上海,唯有亲手组合了一草一木一砖一瓦,这些纪念者才能心安。
北平 1937钱锺书在《猫》半真半假地讽刺:
北平——明清两代的名士象汤若士、谢在杭们所咒诅为最俗、最脏的北京——在战事前几年忽然被公认为全国最文雅、最美丽的城市。甚至无风三尺的北平尘土,也一变而为古色古香,似乎包含着元明清三朝帝国的劫灰,欧美新兴小邦的历史博物馆都派人来装了瓶子回去陈列。首都南迁以后,北平失掉它一向政治上的作用;同时,象一切无用过时的东西,它变为有历史价值的陈设品。
1937 年,张学良杨虎城逼蒋抗日、黄柳霜向唐凤仪买南洋珠宝、冀察绥靖公署重新配置河北省防务、卢沟桥事变爆发、赵登禹佟麟阁殉国、国军放弃北平……李天然大仇得报,却更加迷茫,过去那个优雅的北平再也没有了,多年武功抵不过一颗子弹,江湖规矩也不能践踏现代法理,“侠”,要往何处去呢?
写《侠隐》,拍《侠隐》,看重的或许就是这个城市古老迷人的价值。《侠隐》里的北平,是山雨欲来前的宁静,是劫难降临前的绽放,那些鲜活而又濒临消亡的生活方式,那些辉煌而又沧桑破败的宫殿城池,是一座古都的回光返照,就像李天然所代表的中华武术,已经是明日黄花,美景之美,在于忧伤。
当卢沟桥的烽烟燃起,李天然在大街上溜达,书里有段动人的描写:
“也是静静的,一个人也没有。就几根路灯暗暗亮着。两旁大树,叶子密密的,遮住了后头一排排房子,只留下中间一条看不到尽头的大路。全北平都睡了。也不知道从哪条胡同里,悠悠远远地,婉转凄凉地,传出来长长一声的‘夜壶……’”李天然突然无法解释地迷上了宁静的古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