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埃默·托尔斯(Amor Towles), 1964 年出生于美国波士顿。本科和硕士学位分别在耶鲁大学和斯坦福大学获得。处女作《上流法则》一鸣惊人,法语译本获得菲兹杰拉德奖。他凭借新作《莫斯科绅士》跻身美国新锐一线作家之列。
《莫斯科绅士》一经发售就登上了《纽约时报》排行榜,目前销量已突破 100 万册。被《泰晤士报》、美亚和美国国家公共广播电台(NPR)等 9 家英美媒体评为年度图书,也是奥斯卡影帝汤姆.汉克斯的挚爱之书。
目前,改编自本书的同名美剧正在拍摄中,由《战争与和平》的导演汤姆.哈珀执导。
书籍摘录:
第三卷(节选)
“几年前的一个晚上,我又想到了我们俄国人的另外一个贡献,萨沙。”
“第五个贡献?”
“是的,第五个贡献:火烧莫斯科。”
伯爵吃了一惊。
“你说的是一八一二年那次?”
米什卡点了点头。
“你想象得出拿破仑当时脸上的表情吗?凌晨两点他被人从梦中叫醒,从克里姆林宫崭新的卧室里出来后他才得知,数小时前被他占领的这座城市已经被它自己的人民一把点燃,正在熊熊燃烧。”米什卡无声地笑了,“是的,火烧莫斯科简直太符合俄罗斯人的性格了,我的朋友。这是毫无疑问的。因为它不是一个单独的事件。它已经成了一种模式,它只是从上千年的历史中选摘出的一个事例。作为一个民族,我们俄罗斯人早已证明,我们非常善于摧毁自己创造的东西。”
也许是因为脚瘸了,米什卡没有站起身来在屋里来回踱步。可伯爵看得出,他正在用他的眼睛踱着。
“每个国家都有它自己的传世名画,萨沙,就是那些被世世代代悬挂在庄严的大厅内,能代表民族身份的画作。法国人有德拉克洛瓦的《自由引导人民》,荷兰人有伦勃朗的《夜巡》,美国人则有《华盛顿横渡特拉华河》。而我们俄罗斯人有什么呢?是双胞胎似的两幅画:一幅是彼得大帝在夏宫训斥王储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另一幅是列宾的《恐怖的伊凡和他的儿子》。几十年来,这两幅画为我们的民众所尊奉,为我们的评论家所赞美,并被我们勤奋的艺术学生争相描摹。可他们描绘的都是些什么呢?一个是我们最开明的一位沙皇——对自己的长子心怀芥蒂,并且即将判处后者死刑,而另一个则是用笏杖击中了大儿子太阳穴的伊凡大帝,一生中从未退缩过的他正搂着儿子的身体。
“我们的教堂以独特的美、色彩亮丽的塔尖和令人难以置信的穹顶闻名于世,可我们却将它们一座接一座地夷为平地。我们把古代英雄的雕像推翻,把他们的名字从街道名称上抹去,仿佛历史上的他们是凭空杜撰出来的。而对诗人呢,我们要么保持沉默,要么就耐心地等着他们自己沉默下来。”
米什卡拿起叉子,把它插在一块没动过的牛肉上,然后举在了空中。
“你知道吗?在三十年代,当他们宣布要强制实行农业集体化的时候,一半的农民宁可把自己的牲畜杀了,也不愿把它们交给合作社。一千四百万头牛啊,就这么交给了秃鹰和苍蝇。”
仿佛为了表示尊重,他把肉又轻轻放回到盘子里。
“这叫我们怎么理解呢,萨沙?发动自己的人民,摧毁他们自己创造的艺术,破坏他们自己的城市,杀戮他们自己的子孙后代而没有丝毫懊悔,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在外国人看来,这一定太让人震惊了。他们一定觉得,我们俄罗斯人是如此残酷和冷漠,没什么东西能被我们视为神圣不可侵犯,就连从我们腰胯下面出来的亲生骨肉也不例外。这样的想法令我痛苦,搅得我心神不宁。即使我已经疲惫不堪,可一想到它,我便会在床上辗转难眠,直到天明。
“后来,有天晚上,他到梦中来找我了,萨沙,就是马雅可夫斯基。他给我念了好几段诗,那么美,那么令人难忘的诗,都是我从没听过的,描写的是桦树皮在冬日的照耀下闪闪发光的情景。可接着,他却长叹了一声,往他的左轮手枪里填上子弹,然后把枪管对准了自己的胸口。惊醒之后,我突然明白了过来,原来这种自我毁灭的倾向并不可恶,也不是什么令人羞愧或令人憎恨的事,它反而是我们最强大的力量。我们把枪口转过来对着自己,并不是因为我们比法国人、英国人或者意大利人更冷漠、更没文化,正好相反,我们之所以要摧毁我们自己创造的东西,那是因为我们比他们更相信绘画、诗歌、祈祷以及人自身所拥有的力量。”
米什卡摇了摇头。
“记住我这句话,我的朋友:这绝不会是莫斯科最后一次被我们自己人烧为平地。”
和以前一样,米什卡越说越激动,有时他甚至像在自言自语。直到说完,他才往桌子对面看去,见伯爵脸上是无尽的悲伤,他突然大笑起来,笑声中没有痛苦,没有嘲讽。他把手伸到桌子的那边,紧紧攥住了老朋友的小臂。
“我看得出,萨沙,我刚才提到手枪的时候,你在替我担心。可你不用担心。我还没完呢。我还有事得做。其实,这也正是我偷偷地回莫斯科的原因:我得去趟图书馆,为了我正在进行的一个小项目。”
伯爵一直悬着的心这才落了地。同时,他也从米什卡的眼里发现了些许昔日的神采。在他冒冒失失地让自己陷入目前的困境之前,他的眼里永远都闪烁着那样的光彩。
“是诗歌吗?”伯爵问。
“诗歌?从某种意义上说,是的,我想是的。但它比诗歌更重要。
它是那种可以作为地基搭建起其他东西的东西。眼下我尚未准备好把它拿出来给别人看。但一旦准备好了,你会是第一个看到的人。”
他们从办公室出来后,伯爵把米什卡带到了后楼梯。这时,厨房里早已忙开了。案台上有人在剁洋葱,有人在切甜菜,还有人在给母鸡拔毛。埃米尔站在炉火旁,上面同时煨着六只罐子,他朝伯爵打了个手势,让他等一等。他把手在围裙上揩了揩,然后走到门口,手里拿着一包用牛皮纸包着的食物。
“这点东西你留着路上吃,米哈伊尔·费奥多罗维奇。”
米什卡似乎被这一举动惊呆了。有那么一会儿,伯爵甚至以为他的朋友会出于原则而拒绝这一好意。但米什卡谢过了厨师,把那包东西接了过去。这时安德烈也来了。他也表示,自己很高兴终于有机会见到米什卡本人,并且祝他好运。
表达完他的感激之情,米什卡把通向楼梯的门打开,却又停在了那里。他朝忙得热火朝天、琳琅满目的厨房里看了一眼,又把眼光依次落在儒雅的安德烈和真诚的埃米尔身上,最后,才转向伯爵。
“谁又能想到,”他说,“许多年前,当你被判在大都会酒店终身监禁的时候,你其实成了全俄罗斯最幸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