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京极夏彦(Kyogoku Natsuhiko): 1963 年 3 月 26 日出生于北海道小樽。 1994 年在工作之余写下处女作《姑获鸟之夏》,为推理文坛带来极大的冲击。 1996 年出版百鬼夜行系列之二《魍魉之匣》,就拿下第四十九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之后陆续推出《狂骨之梦》《铁鼠之槛》等十余部系列作品。 1997 年时代小说《嗤笑伊右卫门》获第二十五届泉镜花文学奖。2003年时代小说《偷窥者小平次》获第十六届山本周五郎奖;怪奇时代小说《后巷说百物语》获第一百三十届直木奖。2011年: 怪奇时代小说《西巷说百物语》获第二十四届柴田炼三郎奖。
百鬼夜行系列小说人物设定鲜明,布局精彩,架构繁复,举重若轻的书写极具压倒性魅力,书籍甫出版便风摩大众,读者群遍及各年龄层与行业。该系列从 1994 年延续至今,已成为里程碑式的经典。全新开启的书楼系列第一部《破晓》以明治二十年代的书店为故事舞台,是通过书本与探书者的际遇讲述日本近代文化变迁的全新尝试。
书籍摘录:
探书一 临终(节选)
据说,叶樱是夏天的季语。
道路两旁的樱树枝叶繁茂,生机勃勃。
绿叶成荫,傲然生长,已不是能称为叶樱的状态,但季节还不到暑热。距离夏天还有段时间。说气候宜人是好听,但其实只是天候不顺,因此毫无神清气爽之感。
漫不经心地信步踱下宽阔的坡道,有间玩具店。
我不管经过多少回,都感觉唐突,与景色格格不入。但似乎仍有客人上门,店头总会看到一两对带孩子的父母。
今天也有个七八来岁、头戴学生帽、脸上挂着鼻涕的小童,吵着要加藤清正的面具。母亲好像说金太郎的比较好。老板天花乱坠地推销着火枪或是西洋剑这类昂贵的玩具,但母亲似乎充耳不闻。
老板观察小童的脸色,牛头不对马嘴地糊弄说如果手上拿把西洋剑,戴清正的面具绝对适合,可惜咱们店里没有卖斧头云云。其实要论适不适合,没一样适合的。拿着西洋剑的清正公,那画面说有多滑稽就有多滑稽。我心想拿那种玩意儿,怎么可能打退老虎?要打虎,当然就得使单 枪。说到底,管他是清正还是金太郎,面具就是面具,价钱应该都一样,这个母亲何必那么厌恶清正呢?要不干脆买火男面具算了,我边想边路过。
经过玩具店,再前进一段路,有条小径。
搬来已经三个月,我常走这条大路,但从没拐进小径里,不知道它通往哪里。
我走得上气不接下气,于是在路口停步,转向小径的方向,结鸭舌帽,背着像是背架的东西。
咦,是谁?凝目细看,原来是四谷那边书铺的学徒小伙计,记得他叫为三。为三没发现我,就要经过,我喊住他:“阿为,为三。”
不出所料,他回头了。
短外褂上染着一对交叉斧头的图案,是斧冢书店的商标。
为三只把头转过来,右手食指将压低了帽檐的鸭舌帽稍微一抬,睁圆了眼睛,说了声:“咦,大爷您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也没做什么,我就住在这前面。”
这样啊,小学徒吃了一惊,整个身体转向我。
“可是高远大爷不是住在纪尾井町还是一之木那边的大宅吗?以前我去收过账,是我记错了吗?”
“不,我三个月前刚搬来。没什么,来养病的。”
咦,大爷生病了吗?祝大爷早日康复——为三夸张地说。
“不是什么大病。一直有点发烧,咳个不停。我怀疑是痨病,求医之前,先找处幽静的地方搬了过来。毕竟传染给家人就不好了。所以宅子还是继续留着,家母和舍妹、内子都住在那里。”
啊,那真是糟糕,为三说着掩住嘴巴。
“不必那么担心,不会传染的。其实结果发现只是感冒罢了。拖着感冒的身子搬家,结果害得病情加重了,花了半个月才痊愈,但现在已经完全没事了。虽然身子好了,但独居生活也不坏,而且房子都租了,所以我想在这里暂时住上一段时间。”
“这样啊。那大爷的工作怎么办?”
“请了半年的假。”
呀!为三惊叫:
“太教人羡慕了,大户人家就是不一样,真阔气。如果我也有这种福气就好了。”
“我的日子也没过得多好啦。”
而且应该再也无法回去工作了。如果说要辞职,会伤了和气,所以才用请假当借口罢了。如果自己这个吃白饭的不在了,老板应该也能轻松些,所以我认为应该不会被挽留,结果如同预料,没被挽留,甚至没被责备。
因为公司陷入经营困难了。
我工作的地方叫将军香烟商会。名字很气派,但在香烟制造贩卖业中,是后起的小公司。
我对老板说,请假期间我不领薪。我是老板原本的主子的嫡子,所以受到特别关照,领着一笔不算少的薪饷;因此我觉得自己离开的话,对资金筹措多少会有点帮助。但那点程度,终究是杯水车薪,公司应该撑不到半年。毕竟士族做生意,临阵磨枪,不可能顺利。
“我是因为家父的关系才获得录用,但总觉得不合我的性子。再说,公司遭到天狗赤、村井白两面包挟,就像被卷入源平合战的渔民一样。那样下作的宣传手法,咱们实在想不出来,就算想得出来,也做不到。咱们的香烟,完全销不出去哪。”
往后是宣传的时代啊。小伙计一副很懂的口气。
“将军牌香烟味道很好哪。”
“是啊。岩谷天狗在萨摩,村井的日出在京都,而我的老板是骏河人。将军呢,就是权现大人,所以怎么样都敌不过官军的。”
“江户已是遥远的过去了呢。”为三又一副明白人的口气这么说。但这小子才十七八岁,应该不知道明治维新以前的事。
“哎,所以我想趁这个机会,好好思考一下前途。幸好还有家父留下来的遗产,足够供我半年不必工作。”
“这就叫阔气。”为三又说。我想应该就像他说的吧。
“像咱们,有一餐没一餐的,得缩衣节食,从早工作到晚。掌柜又可怕。”
“对了,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是挨那可怕的掌柜骂,逃出店里吗?还是有客户住在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我看住在这里的,只有狸子吧。”
所以我才会搬过来。
虽在帝都之内,却也是虚有其名,是处全是杂木林及荒地的偏僻之地。虽然不至于渺无人烟,但实在不像住着会购买书籍的人。
为三把那张圆脸皱成一团说:“塞里曼啊 。”
“那是啥?”
“哎呀大爷,就是找书呀。”
“书不是在店里吗?是要找什么?”
大爷不是会订书吗?小学徒一脸“真拿你没办法”的表情。
“是啊。”
“我们原本是本草系的出版商,从江户那时候就是了,现在印刷的也都是些植物、农业的书,不是吗?”
“是啊。”
“但像大爷您也是不管那么多,什么书都照订不误,不是吗?除了我们店出版的书以外,还会问有没有某某书,说我要某某书,也会买其他出版商的书,对吧?我们不卖洋本子,但也有人会订洋书。”
确实是这样。
“被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如此呢。那你们都怎么做?”
“去向出版商进货。医学的书就找南江堂,汉书就找松山堂,各有擅长的类别。我们去询问,如果有库存,就请他们分给我们,得跑遍各家店去调货才行。”
“哦,原来有这样的合作关系啊,仔细想想也是当然。这么说来,你们也成立了行会吧?”
记得几年前曾听斧冢的老板提过,说成立了书籍贩卖行会的组织。
“是的。我这个小学徒不懂太难的事,不过如果这类代购的工作变成类似报纸的系统,应该会变得轻松许多吧。现在仍然是靠我们这些小学徒帮忙跑腿,接到订单,就得磨烂草鞋底,全东京四处奔走调货。这个呢,就叫‘塞里曼’。”
我问那是什么意思,小学徒说:
“小的不清楚。唉,总之很辛苦的。不能坐马车,也不能坐人力车。毕竟连一文车钱也拿不到。”
全靠这双腿,小学徒踏着脚说:
“而且,最近的书可重了,有时还得跑到横滨去调书呢。横滨是没法走着去的,但也不能把火车钱加到书钱上,等于是亏本了。”
“怎么不加上去呢?就当成手续费啊。”
“不不不,不能同一本书在那边卖十钱,在我们这边却卖十钱五厘吧。报纸、习字本之类的,全国每一个地方,卖的价钱都一样,不能只有书例外啦。那样客人就不划算了。”
“也是,所以才会成立行会,往后应该会不一样吧。”会出现各种变化。
所谓文明开化也是,不知道是开了还是化了,但开化以后都过了不知道多少年,孩提时候看到的风景,早已消失无踪。不知不觉间,街道景观变得宛如异国。
“上头的人正在设法改革。像你们这种磨破鞋底的辛苦生意,往后也会慢慢不见吧。”
会吗?为三仰望樱树。
“可是,大爷,像绘草纸、赤本、合卷、倒闭书店的书——这类以前的书,还是会有人想要呢。像这种情况,还是得靠咱们四处奔走寻觅。因为就算想代购,也不知道该向哪儿买才好。”
“啊,也是。”
书本跟青菜萝卜不一样,不是要多少就能种出多少的。如果印版没了,就不能再印,出版社倒了也不能印。数量应该也有限,不一定保证能弄到手。
“是啊,仔细想想,旧书和新书……不一样呢。”
我一直以为书就是书。
“没错,不一样的。”小学徒回答。
“掌柜说,现在已经不一样了,还说出版商跟小卖店的生意也不一样了。”
“这样啊。”
也不能像豆腐店那样,自己做了卖、卖了做,是吗?
“是的,应该迟早会变成印刷、集货、批发、贩卖,这样的分工合作吧。”
“那是指新出版的书呢,但旧书没法这样,是吗?原来如此啊。”
没想到会在路边从一个小伙子身上学到这么多。
这么一想,我觉得有点愉快。
“那是怎么样?你是来代购狸子用叶子写成的书吗?”
听我这么问,为三发出“嗒嘿嘿”的蠢俗的声音苦笑。
“怎么,难道真的是这样吗?”
“不,也许真的是狸子哟。您不知道吗,大爷?就在那前面的……”
为三指着小径前方。
“书铺。”
“真的假的?这种地方有书铺?是印什么的书铺?”
“不,那里不是出版商,是书店。说是书店,也是间古怪的书店,遇到有人订购些麻烦的东西时,我都会上这儿来找。”
“麻烦的东西?”
为三放下背架。
“喏,就像这些。”
小学徒指着绑在背架上的包袱说:
“别处找不到的书。”
“包着我哪看得出是什么。”
“哦,比方说像德意志叫什么的团体出版的小册子、越后的雅士在江户时代写的备忘录的抄本,还有连听都没听说过的经书,等等。”
“哦……居然有卖那种东西?”我问。小学徒应道:
“有的,都是些一般订不到的书哟。最近好像叫作珍本、奇本、稀本,但也不是多值钱的东西,也有些就像垃圾废纸。所以用刚才的话来说,还是只能叫作旧书,算是旧书店吧。”
“旧书店啊……”
我转过去,但只看得到樱树。
“总之,对咱们这些书铺小学徒来说,这样的店值得感谢。因为就算接到订单,没有的东西就是没有。但是在那里……”
“几乎都有吗?”
“应有尽有呢。老板看起来很乖僻,但从来不会凶人。”
“这样啊,原来有书店啊。”
在这条小径前。
“不好意思,我以为像大爷这样的书虫,当然应该知道。”
“我怎么可能知道?来这里的头一个月,我成天躺在床上。我拜托附近农家的老妈子帮忙打理家务,自己一直在睡。总算能下床以后,也都在看医生。虽然最后只是杞人忧天,但在诊断出没问题以前,心里真是煎熬极了。所以我是直到最近才过起普通生活,这个月才开始散步呢。”
为了上医院,我来回这条大马路好几次,但连块广告牌也没有的话,也无从得知书店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