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奥兰多•费吉斯(Orlando Figes),英国人,生于 1959 年,剑桥大学三一学院博士,现任英国伦敦大学伯贝克学院历史学教授。俄国生活的方方面面,不论是文学艺术,还是政治经济,他都烂熟于心,无人能出其右。他的一系列解读沙俄及苏联历史的著作如《耳语者:斯大林时代苏联的私人生活》《人民的悲剧》《克里米亚战争》等都取得了非凡的成就,是当今英语世界俄罗斯研究的一流大家。作品曾获沃尔夫森奖、 NCR 图书奖,并入围萨缪尔·约翰逊奖、达夫·库珀奖等,已被翻译成二十多种文字出版。
译者简介:
曾小楚,女,广东汕头人,毕业于上海外国语大学, 2013 年底开始成为自由译者。目前主要从事人文社科类书籍的翻译。作品包括《实验方法》《雅典娜的承诺》《长发公主》《挪威离奇传说》《菲律宾民间故事》《明治天皇》等。
郭丹杰,广告从业者,译者,杂志文化、音乐栏目撰稿、编译,曾参与译言古登堡计划《我曾是一个黑人》、新华出版社《幸福产业》等项目的翻译出版。
书籍摘录:
第四章 1812 年的孩子(节选)
读过《战争与和平》的人都知道, 1812 年那场战争是俄罗斯贵族文化一道重要的分水岭。它是一场民族解放战争,使俄罗斯摆脱了法国的文化殖民—这个时期,像罗斯托夫和沃尔孔斯基这样的贵族开始挣脱上流社会的外国做派,遵照俄罗斯的道德原则生活。这种变化并不是简简单单就发生了(而且要比托尔斯泰的小说慢得多,在托尔斯泰的小说中,那些贵族几乎一夜之间就找回了已被他们遗忘的民族生活方式)。尽管在19世纪的头十年里,反对法国的呼声已经越来越强烈,但是贵族阶层仍然沉浸于这个与他们开战的国家的文化之中。圣彼得堡的沙龙里挤满了年轻的波拿巴崇拜者,就像《战争与和平》里面的皮埃尔·别祖霍夫。最为时尚的圈子当属鲁缅采夫伯爵和法国驻彼得堡的大使科兰古伯爵他们,这是托尔斯泰笔下的海伦生活的圈子。“我们怎么能跟法国开战呢?”在《战争与和平》中,莫斯科省省长罗斯托普钦伯爵说,“我们可以拿起武器,反抗我们的老师和神灵吗?看看我们的年轻人!看看我们的太太小姐!法国是我们的上帝。巴黎是我们的天堂。”然而,即便是这些圈子,在拿破仑入侵消息传来时也是一片恐慌,而他们继之反对一切法国事物,形成了俄罗斯式生活和艺术复兴的基础。
在爱国热情高涨的 1812 年,说法语在圣彼得堡的沙龙并不招待见—在街上甚至更加危险。托尔斯泰的小说完美地捕捉到了那个时代的精神,那些从小就被教育说法语和用法语思考的贵族,当时都在努力学说他们的母语。书中有一幕,大家一致同意禁止说法语,并对违规者处以罚款。问题在于没有人知道俄语的“罚款”(forfeit)该怎么说—俄语里没有这个词—因此大家只好用“处罚”(forfaiture)代替。这种语言上的民族主义并不新鲜。早在 1803 年,时任公共教育部部长的希什科夫上将就将保卫俄语作为反对法国运动的核心。他与卡拉姆津们展开了长久的辩论,攻击他们沙龙式的法语,并希望俄罗斯的书面语言回到它那古老的教会斯拉夫语源头。在希什科夫看来,法语的影响是造成东正教和旧的父权道德规范衰落的原因:俄罗斯式的生活方式正受到西方的文化侵蚀。
希什科夫最辉煌的时候是在 1812 年以后。作为一名扑克牌高手,他经常出入圣彼得堡的时髦家庭,在两轮 21 点牌戏的间隙,他会向大家宣扬俄语之美。在招待他的主人之中,他有着“民族圣人”的称号,而且他们聘请他做自己儿子的家庭教师(可能部分原因是他们都欠他赌资)。贵族家庭的孩子纷纷以学习阅读和书写母语为荣。在 19 世纪第二个十年,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和普拉斯科维娅的儿子德米特里·舍列梅捷夫正值青年,他花了 3 年时间学习俄语的语法,甚至是修辞—与他花在法语上面的时间相当。由于缺乏俄语教材,孩子们便学习俄语版的《圣经》—事实上,跟普希金一样,给他们授课的常常是教堂职员或者当地的神父。跟男孩相比,女孩较少上这类俄语课。跟那些注定将成为军官或者庄园主的兄弟相比,她们很少有机会和商人或者农奴打交道,因此没有必要。然而在外省,妇女和男人一样学习俄语却变得越来越流行。托尔斯泰的母亲玛丽亚·沃尔孔斯卡娅就写得一手漂亮的俄语文章,甚至能作诗。假如没有越来越广泛的俄语读者, 19 世纪的文学复兴将是不可想象的。此前俄罗斯受教育阶层主要读的都是外国的文学作品。
在18世纪,法语和俄语的使用分成两个完全不同的领域:法语是关于思考和情感的,俄语则是有关日常生活。俄罗斯人区分文学的语言形式(法语或者法式的“沙龙”俄语)和日常生活的语言形式(农民说的质朴语言,和商人以及小职员的口语差别不大)。这些语言的使用有严格的规定。举个例子,贵族给沙皇写信应该用俄语,用法语写信会被认为失礼;但是与沙皇交谈,则如同贵族之间的社交场合,一向使用法语。另一方面,妇女的书信往来应该使用法语,不管对象是君主还是所有的官员,因为这是上流社会的语言;使用俄语会被看成极度粗鄙的行为。然而在私人信件中,则甚少这种约束,到了 18 世纪末期,贵族的两门语言都达到很高的水平,而且可以在俄语和法语之间自由地转换,不着痕迹。一页纸左右的文字语言切换可以达十几次,有时候甚至出现在一个句子中间,而且并非为了某个主题。
在《战争与和平》里,托尔斯泰也玩弄了一把这种语言上的不同之处,突出俄罗斯人所讲的法语在社会和文化上的细微差别。举个例子,安德烈·沃尔孔斯基说一口带有法国口音的俄语,这使他在彼得堡的贵族精英中处于亲法阵营。又或者安德烈的朋友、外交官比利宾更喜欢说法语,“只在他希望强调鄙夷观点的时候才用俄语”,这表明比利宾是大众所熟知的文化典型,读者很容易就能认出他来:那种希望自己是法国人的俄国人。但是也许最好的例子是海伦—这位公爵夫人更喜欢用法语讲述自己的婚外情,因为“她总是觉得用俄语讲不清楚,用法语讲就好得多”。在这一段文字中,托尔斯泰故意重提了法语是欺骗性的语言而俄语是真诚的语言这个古老的区别。他在对话中也有一种类似的民族主义特点。这部小说中最正面的角色都只说俄语(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农民卡拉塔耶夫)或者(跟娜塔莎一样)说法语时错漏百出,这一点绝非巧合。
当然了,没有一部小说是直接反映现实的,而且,不管《战争与和平》与现实主义者的理想如何接近,我们都不能将这些观察所得当成是现实世界的真实反映。阅读沃尔孔斯基的书信—当然,别忘了他在《战争与和平》里变成了博尔孔斯基—将会发现情况比托尔斯泰所展示的要复杂得多。谢尔盖·沃尔孔斯基用法语写信,但是在说到庄园上的日常生活时会夹杂几句俄语;或者说当他希望突出某个重点或者强调自己的诚意时,就会使用俄语。他更倾向于用俄语写信,特别是在 1812 年以后;而 1825 年之后他从西伯利亚寄出的信件都不得不用俄语书写(因为审查官只懂俄语)。但是他偶尔也用到法语(即便在 1825 年之后):例如,当他使用虚拟语气或者是正式的短语和礼貌用语;又或者在某些段落违反规定,想用一种审查官看不懂的语言表达自己的政治观点。有时候当他想表达一个概念,但是却找不到对应的俄语词汇时,他就用法语来表达,如“勤勉”、“表里不一”和“裁量”。
贵族在风俗和日常习惯方面也变得越来越“俄国化”。这些经历过 1812 年战争的贵族开始放弃精美的法式菜肴,转为吃简朴的俄式便餐。贵族们娶农民为妻益发成为普遍且公开的现象(这对舍列梅捷夫家族来说是好事,对其他贵族来说也不赖),而且还出现了贵族妇女和农奴住在一起或者嫁给农奴的情况。即便是以残暴治军而臭名远扬的陆军大臣阿拉克切耶夫,也娶了一个农民做外室,她给他生了两个儿子,两人都毕业于军官学校。本土的手工艺品突然流行起来。那些画有乡村生活场景的俄罗斯陶瓷,比古典样式的 18 世纪进口瓷器更受欢迎。卡累利阿桦木和其他俄国木材制造的家具,特别是那些由农奴工匠制造、造型更为淳朴的,开始与贵族宅邸中进口的高级家具一争高下,在贵族休憩的私人空间甚至取而代之。亚历山大·奥斯特曼—托尔斯泰伯爵是 1812 年的战争英雄,在圣彼得堡的英式堤岸上拥有一座华丽的宅邸。会客室四面镶嵌着大理石墙壁和镜子,是美轮美奂的法兰西帝国装饰风格,但是 1812 年之后,他在卧室四周码了一圈原木,使它看起来像一座农民的小木屋。
娱乐也在走向俄罗斯化。在彼得堡的舞会上,原来占统治地位的都是欧式舞蹈,1812年以后,普利亚斯卡舞(pliaska)以及其他俄罗斯舞蹈成为一种时尚。奥尔洛娃伯爵夫人以跳这些乡村舞蹈而闻名,她认真学习过这些舞蹈,并在莫斯科的舞会上表演。但是,还有类似娜塔莎·罗斯托夫这样的贵族妇女,从某种角度来看她们汲取了这些舞蹈的精神,就像呼吸着“俄罗斯的空气”一样。埃琳娜·戈利岑,这位公爵夫人在 1817 年彼得堡的新年舞会上第一次跳起了普利亚斯卡舞。“没有人教过我如何跳普利亚斯卡。(我之所以会跳)仅仅是因为我是一名‘俄罗斯女孩’。我在乡村长大,当我听到乡村歌曲《女仆去取水》的副歌响起时,便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舞动起来。”
去乡村消闲以另一种方式展现了被“重新发现”的俄式生活。正是在这个时候首次出现了乡村别墅,尽管要到 19 世纪的后几十年里,位于乡村或者郊区的避暑别墅才开始大规模地建设(契诃夫著名的《樱桃园》就是以此为背景)。 18 世纪彼得堡的大贵族都租住乡间别墅。巴甫洛夫斯克和彼得霍夫是他们最喜欢的两个度假胜地,在那里能够逃避城市的热浪,呼吸松树林或者海边的清新空气。历代沙皇在这两个地方建造了许多细致考究的夏宫,并且都带有供游玩的巨大花园。 19 世纪早期,建设乡村别墅的风潮蔓延到了中小贵族阶层,他们在乡下建起了规模小一些的宅子。
跟城里宫殿那庄严的古典主义风格相比,乡间别墅具有一种简朴的俄罗斯风格。它通常是一座两层的木制建筑,周围是一圈夹层走廊,房子上饰有雕花窗户,门框上雕刻着农家屋子上常见的花纹,尽管一些华丽的乡村别墅可能会在房子前面加上古罗马样式的拱门和柱子,显得极不协调。乡村别墅是俄国人休闲的去处:到树林里摘蘑菇、做果酱、用茶炊(samovar)煮茶喝、钓鱼、上澡堂,或者就像冈察洛夫的奥勃洛莫夫一样,穿着东方式的大袍,慵懒地度过一整天。在乡下过上一个月,贵族得以摆脱宫廷和官员生活的压力,在一种俄罗斯式的环境中更为自在。这个时候摒除一切正式的制服,换上一身休闲的俄式服装,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了。简单的俄式食物代替了美味佳肴,而一些菜肴,例如用克瓦斯做成的夏季汤(okroshka)、鱼肉冻和腌蘑菇、茶配果酱,或者是樱桃白兰地,实际上已经变成了乡村别墅这种生活方式的代名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