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把噗
看电影的两个“误区”,或者是当下正流行的专业观影方法,是将电影默认为静态组合的东西。我将其分为“视听分析”和“评奖分析”:前者从电影构成角度出来,来探讨电影艺术关诸自身的特性,也就是视听语言的分析;后者则从制作分工入手,将电影与创作者联系起来,也就是各类电影节上进行的奖项表彰。说“误区”,并不是反对这两种观影方式,而是想超越它,重新将电影看成是动态绵延的整体,从更抽象、更本质的视角来观察电影、分析电影。
视听分析
视听语言的分析看起来如此重要,它不仅能帮助我们认识电影,了解电影是怎样完成的,还能进一步辅助我们拍摄电影。但与此同时,细致的视听分析将一部电影肢解为一个个独立的元素,好像一部电影就是通过机械的方式将这些元素组合在一起,然后便完成的。 反复地进行视听分析的操练,无疑会导致观影方式的固化,大脑逐渐硬化为一台解码的机器,能够自动地对镜头中设置的信息进行解码。
可以说,视听分析的方式适用于一类可以称为“经典电影”的作品。“经典电影”其中一个可以用来理解的定义是,它是根据经典的电影语汇创作完成的作品。因为这些电影语言足够经典,所以它能被人类共通的感知经验所把握。经典与时间紧密联系在一起,就像我们平时使用的语言在经过岁月冲刷后最终约定俗成确定下来,电影的经典语言也是在历史长河中不断试验最后形成的一套规约语言。
视听分析适合于此类由经典语言创制的电影,但现在,电影变得越来越丰富多元:电影不再像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那样能够闪现恒常的品质,而是越来越快消(快速消费)。大量电影拍摄出来只能在上映当时被看到,然后迅速淹没于时间洪流中。电影的经典语言仍被使用着,任何新语言循此而来,但“经典”越来越难拍了。不只是观众的消费模式发生改变,还包括技术进步带来的拍摄方式和观影方式的变革,都在阻碍“经典电影”的诞生。
胶片被数码所取代,是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胶片摄影机形体笨重,很难进行多种角度和机位的灵活运动,而且技术要求又高,只能一次完成,不能重来。电影人在拍摄时必须小心翼翼,事先做好各种准备,因此之故,胶片电影往往用一套约定语言进行创造;相反,数码摄影机轻捷、便利,能拿在手上或扛在肩上进行灵活的“手持摄影”,从而能够创造多变、流动的影像质感。这样也就使得电影变得越来越“轻”了,这是电影在当下很难再拍成“经典”的一个原因。
同样,因为电影只有原先胶片这样一种媒介,因此观影只能在影院空间内进行。随着数字技术的发展,电影不仅能被刻录于各种光盘,还能以数码形式在网上流通,看电影不再只有上电影院这样一个选择了,电视、电脑、乃至手机都成为观看电影的新载体。观影方式的变革,自然也会影响到电影的拍摄。如果说电影在塑造观影模式上有其作用,那么观众的接受无形中也在反作用于电影。有些电影拍出来,就是在电视、电脑或手机上播放的,影院不再是唯一的观影空间。
因此,传统的视听语言分析已经不再那么有效,我们需要一种新的观看与理解影像的方式。重新将电影看成是动态的、不断绵延发展的过程,显得尤其重要。视听分析的问题在于将影像动态的流动变为一个个“姿态”,然后在对这些“姿态”的分析中解读影像的意义。这无疑是舍本逐末的过程。电影之所以能成为电影,就在于它将自己从静态切片式的“姿态”中挣脱出来,而是用动态切片的方式组织完成。
评奖分析
评奖分析缘于各类电影节的奖项设置,电影节表彰一部电影除了最佳影片是褒奖整部电影外,其它各类奖项都是褒奖某一部份。拿奥斯卡来说吧,因为它受众面是如此广泛,乃至于它设置奖项的方式已经深入人心。电影由以下几部分组成:剧本、导演、表演、摄影、道具、化妆、布景、特效等等,这样就将一部完整的电影分解为一个个组成部件,好像是机器的零件,电影就是那部最后组构完成的机器。每一个零件合理地运作,最后才完成了一部电影。
从现场拍摄来说,这样的划分确实是准确的。电影确实是通过各个不同工组通力合作完成的结果:比如一部电影需要导演,导演是最重要的,来掌控现场的运作;前期需要编剧,完成一个剧本;然后是摄影师,来控制构图和光影,有时还会参与调度;还有演员来完成导演要求下的表演……所以,电影确实是通过分工的方式拍摄出来的,奥斯卡奖项的设置也是由此而来,这有什么问题呢?
问题还是上面说的,这使得电影变成了可以分解的东西,而对于艺术来讲,作品应该是完整的、统一的东西,它首先是以一个整体作用于我们的感知。但因为各类电影节的奖项是如此划分的,这也就引导观众观看电影的时候将注意力集中在其中某一方面。比方有些观众特别喜欢某位演员,那么很可能在看电影的时候他主要是在欣赏表演,也就忽视了对导演手法、剧情设计或摄影等的关注。其它情况也是类似的,属于舍本逐末的观看方式。
这种观影方法有其自身的好处,比如可从某种角度出发比对着看多部电影,电影节的评委们正是这样选出获奖电影的。但也因此很可能失去从整体上对整个电影能做出的客观评价,电影于是变成了组合起来、并能拆解的东西。同时因为电影节奖项的这种设置,反过来使得导演们开始拍摄奖项专供的电影,如果电影从整体上很难拍到完美,那么至少某一方面是可以多使些力,然后在这个奖项上拿到奖。
但我们不要忘记,正确看待电影的方法仍然是将其作为一个统一整体,电影是作为一件完整作品摆在我面前的,无论它是通过何种复杂的方式完成。面对一幅绘画,我们可从来不会一开始就将线条和色彩单独拎出来进行欣赏,两者总是一同进行的;或者一本小说,即便也可以分解为对人物形象、情节、环境描写等硬生生分出的东西,但最开始的阅读过程总是一体的,是对作品整体的赏析和评鉴。
“反”视听语言
所以,现在看电影的方式已经被塑造得越来越分碎了。我们的感知方式要么被视听分析的模式所塑造,要么为评奖机制无形操控。在前一种情况里,是对单个镜头进行构图、色彩、光影、调度等细微处的赏析,但实际情况很可能是不等单个过程完成,下个镜头早已跑到了眼前,这样一个结果就是整个观影过程变为目不暇接的浏览过程,分析跟不上影像流的快速运动,最后只能获得细碎的印象,无法获得从整体上作出评价。在后一种情况中,则是把注意力专注于表演、剧本、导演手法等独立的要素中,同样无法从整体上把握。
电影确实是门综合艺术,比如它有剧本的部分,是从文学中借来的;表演的部分,是从戏剧中借来的;画面造型的部分,是从绘画或摄影借来的;声响的部分是从音乐中借来的……电影确实是综了合文学、戏剧、绘画、音乐等其他艺术门类的“第七艺术”。但事实真的如此吗?电影如果真的想成为一门独立的艺术与其它艺术类型区别开来,它就应该有自己独特的语言,而欣赏这种独特语言的方式不只是对其进行细致的分析——我不是反对视听分析,而是觉得现在已经做得过头了——也是回过头来能将电影当作一个完整的作品来看待。
我想这对学电影的学生来说是尤其重要,他们在一种专业化的浸淫下比其他人更容易忘记自己首先是一位观众。任何看电影的人都首先是一位观众,然后才是形形色色带着各自观影目的的不同身份。作为一位普通观众,他天然的权利就是能直观地、不带任何前见地去看电影,只是大多数人都忘了这一点。我想是时候,让我们大家都重新变为一位观众,超越视听分析和评奖分析的限制,从整体上来把握电影。
理想的看电影方法应该是看两遍,乃至更多。好的电影都值得看两遍以上,一遍从观众的角度来看,直觉把握影像给予我们的触动,另一遍假装自己是导演,细致分析每一个镜头的组织与调度,这样综合起来才能获得对一部电影的真实观感。但因为许多影迷自开始便相当专业地从导演角度看电影,于是把电影变为技术性合成的结果,再难发现影像中潜藏的更为深刻的东西,这种更深刻的东西(或者叫“影像”的东西),只能通过体验告诉我们,却不是大脑分析能获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