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吴泽源 编│尼侬叁
一
在进入正题之前,我必须承认,我对吉尔莫·德尔·托罗是有偏见的。
德尔·托罗无疑是个有名的导演,但我们很难分清,他的知名度有多少是靠他的作品赢来,又有多少是靠他的Twitter状态和“坏”品味赢来。
吉尔莫·德尔·托罗私宅荒凉山庄中有十六间小型图书馆,每一间都有自己的主题。照片中这一间是“恐怖图书馆”,里面摆满了恐怖书籍和杂志。
德尔·托罗有没有拍出过杰作?或许《潘神的迷宫》勉强沾得上边吧。不过他的观影品味,他平均每天转发的十来条Twitter,和他装满各类奇异收藏品的“奇异山庄”,才是他大部分存在感的来源。不信就查查豆瓣吧:他在这里得到评分最高的作品,不是他的任何一部电影,而是他的展示自己笔记、藏品与爱好的画册——《吉尔莫·德尔·托罗的奇思妙想》。
然而,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迷影热情这东西,就像是球场上的垃圾话。只有当你有实力支撑这些外在且次要的东西时,它们本身才会产生足够的意义。
马丁·斯科塞斯和昆汀·塔伦蒂诺的迷影热情之所以具有感染力,首先是因为他们的作品足够出色。前者的镜头运动是如此有力,以至于你会为了研究它的由来,去看一部迈克尔·鲍威尔在1950年代拍摄的歌剧电影;后者的剧情细节是如此有趣,以至于你会愿意为他抛出的一个暗梗,去寻找那些诞生于1960年代的意大利西部片和日本剑戟片。
吉尔莫·德尔·托罗
那么德尔·托罗的迷影热情呢?它确实值得敬佩。毕竟不是什么人都能在五十多岁时,还像个青春期少年一样,保持着自己对廉价B级片的热情。
但不管你有多喜欢《水形物语》,你真的愿意让自己相信,它是一部杰作吗?你真的愿意为了它,去把1954年的那部《黑湖妖谭》看掉吗?我猜答案是否定的。
说到底,《水形物语》只是一部用来展示好莱坞的工业水准和“社会良心”的套路之作,更何况就连这个被人讲过无数遍的“王子-公主”童话故事,都被德尔·托罗讲得如此无精打采。
而奥斯卡给予这部套路之作如此多的肯定,则又一次地说明了好莱坞的创意枯竭,以及对政治正确信条的走火入魔。只要片中有迷影情结,评委就会为之买单;只要影片为少数派人群打call,评委就会自认为有义务将它推上领奖台。
至于它的艺术水准如何,则是好莱坞与奥斯卡评委最不关心的一个方面。影片是否表现出了边缘人群的特殊性,是否以富有创意的方式对好莱坞陈规进行了重新利用,他们通通都不在乎。奥斯卡的竞争已经成为了一张标准试卷,只要你把该填的答案填到空里,且字迹不要太潦草,阅卷考官就会给你一个不错的分数。至于你答题时走不走心,或者在不同题目之中体现的观点是否自相矛盾?Who cares!
奥斯卡是好莱坞用来自我催眠的一场戏,并且他们还会想当然地以为,那些在周围看热闹的人,同样会被他们的催眠术所洗脑。不过最起码,作为一个吃瓜群众,我想要保持独立思考的能力。而在我看来,《水形物语》就像片中怪物所栖身的水塘一样,充满着陈腐的臭味。
水形物语 工作照
二
德尔·托罗是个很聪明的导演,他在《水形物语》的开头,便安排了女主角——哑女清洁工艾丽莎——的一场自慰戏。这样的设计,几乎会满足几乎所有人的需求:直男观众会为女主角的胴体虎躯一震;女性主义者和残障人士同情者会认为,这场戏尊重了女性/残障人士的欲望;至于Cult片影迷,则找到了拿这部电影自我标榜的理由:我爱看的这部电影是一部edgy的成人童话哦,跟你们喜欢的那些迪士尼电影不一样。
但在这场戏里存在一个有趣的问题:艾丽莎究竟是欲望的主体,还是男性目光之下的客体呢?我们不得而知,毕竟艾丽莎因为失声,已经无法在这部电影中获得话语权。而简单粗暴地把这场戏看成是男性导演对女主人公的窥淫式展现,也未免过于牵强,以至于和那些拿着政治正确大棒批斗昆汀、伍迪·艾伦,和《三块广告牌》中山姆·洛克威尔角色的人没什么区别。
但我们可以从影片对其他女人的态度中,发现一些刺耳的杂音。作为黑人女性和底层劳动人民的代表,奥克塔维亚·斯宾瑟饰演的清洁工,自然不能被得罪。于是就像那个把自己被美式清教徒价值观压抑的欲望,投射在艾丽莎身上的保安(迈克尔·珊农饰)一样,导演德尔·托罗似乎把自己被政治正确规则所压抑的欲望,全都投射在了迈克尔·珊农在片中的妻子身上。作为片中唯一戏份较多的白种健全女人,这个名为伊莲的角色对整部电影来说,却只有一个乳房的作用。
对伊莲的设置,难道不是继承了好莱坞主流电影对女性的物化倾向吗?只不过这种倾向,被包装在了对美国50年代主流价值的修正主义批判之下。但德尔·托罗在对待两种女性的态度上,显然存在着双重标准,而片中时常出现的那些直奔下三路而去,充满情色意味的指涉,也在印证着这一点。
因为与影片的整体表达没有太大关系,所以它们的出现,就显得尤其刺眼。它们体现的是这部老套童话的成人性与进步性吗?有可能。但在我看来,这个现象更适合用弗洛伊德的理论来解释:当你把德尔·托罗这样一个恶趣味导演,塞进一个政治正确的铁架子里面时,就算他的显意识一直健康正常,他的潜意识也会拼命地寻找各种出口,来发泄自己难以抑制的欲望。
三
虽然包裹了一个B级片的外壳,但《水形物语》的整个设定,却完全符合好莱坞的政治正确信条:五位正面角色,全都是边缘群体的代表。
艾丽莎代表了残障人群和底层劳动者,她的同事塞尔达代表了有色人种与底层劳动者,她的室友吉尔代表了同志/LGBTQ群体,帮助她救出人鱼的苏联裔科学家罗伯特/迪米特里,则代表着在冷战意识形态之下如履薄冰的外国移民。至于艾丽莎的人鱼爱人,更是蕴含着全世界所有被压迫的人民。这样的人物设定,简直能让好莱坞自由派人士,达到多重高潮。
与之相对应,片中的反派人物,都是四肢健全的白种直男。性欲错乱的保安理查德,人生的唯一使命是完成上级交给他的任务,而他的上级霍伊特将军,则是冷战意识形态的肉身呈现。至于令吉尔痴迷的那个甜品店店员,虽然来自加拿大,骨子里却完全遵循着美式保守价值观,歧视黑人和同志。所有这些白直男的脸上,都明明白白地写着四个字:“党同伐异”。
水形物语中迈克尔·珊农饰理查德·斯特里克兰
遵从政治正确信条不是什么问题,只要能让人物变得生动真实,那么一部影片就完全可以在自己设立的框架之下,完成自洽。然而《水形物语》所提供的,却只是对美国政治局势的简略图解:正面角色大多是缺乏人性复杂面向的天使,而反面角色则既没有恶魔所应有的威慑力,也没有一个杰出反派所应有的个性。不信就看看片中这些寡淡的台词吧,真的是够尴尬的。
即便在几位正面角色中,我们也能划分出档次:最起码,由迈克尔·斯图巴饰演的苏联科学家,显然比理查德·詹金斯和奥克塔维亚·斯宾瑟饰演的两个角色更有发挥空间。不论是他在面对上级间谍时的不安,还是他在面对迈克尔·珊农时的释然,斯图巴的角色都有着更复杂的多面性,而他的表演也能让我们看到,一位性格演员是怎样在有限的时间里,呈现出了不同的层次。
但最后获得最佳配角提名的,却是詹金斯和斯宾瑟。他们在片中几乎没有任何高光时刻,但奥斯卡评委们依然决定为他们给予肯定。因为在他们背后站着的,是两个急需安抚的边缘群体呀。至于苏联移民科学家?对不起,现在的美国已经没有这样一个物种了。
这样的结果,似乎能说明,被好莱坞体制压迫了几十年的黑人和同志群体,终于在这些年里扬眉吐气了。这是社会的进步,也是平权运动的胜利。
且慢,让我们来研究一下饰演“乳房”的演员——劳伦·李·史密斯。为什么这个面容姣好的白人女演员只能饰演“乳房”?一方面的原因大概是她的演技真的不太好。但另一部分原因,则是她曾在2005年,主演过大尺度的情色片《与我共眠》。而在好莱坞的逻辑里,如果你出演过类似电影,那么不论你在其中的表现是好是坏,你在日后的生涯中,也就只能出演一些荡妇类角色了。
男孩别哭 Boys Don’t Cry
这会不会只是个例?那让我们来看看另外一个例子。克洛伊·塞维尼,26岁时就曾经凭借《男孩不哭》,获得过奥斯卡最佳女配角提名。然而前程大好的她,却因为在文森特·加洛的NC-17级电影《棕兔》里演了一场口爆戏,在之后的十多年里,都没有在主流商业片中获得过重要角色。
巧合吗?或许是吧。毕竟塞维尼本身混的就是独立电影圈,或许她从主观上,也没有想要走入主流。但你要说好莱坞对《棕兔》之后的她没有任何歧视?大概也不可能。不然你该怎么解释她在之后的很多电影中只能靠同意出演裸戏,才能获得角色呢?
第90届奥斯卡
好莱坞或许确实在走向多民族大团结,然而当面对在美国根深蒂固的清教徒价值观时,它依然保守。而这简直是个笑话,因为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就连好莱坞近年来爆出的性丑闻与潜规则内幕,都仅仅是冰山一角。
与道德水准的崩坏相比,表里不一的伪善,更让人厌恶。《水形物语》虽然极力维护着好莱坞一团和气的表象,但在另一方面,它也同样遵循着好莱坞电影将女性物化,然后将女性污名化,最后将被污名化的女性丢到一边的老规矩。
四
《水形物语》在某种程度上是一部情怀片,因为它充满了对50年代好莱坞的迷影情结。但很抱歉,迷影情结在被无数人滥用的今天,已经差不多是个脏字了。如果你拍一部电影就只是为了迷影,那你还是乖乖的自个儿去迷吧。
德尔·托罗在《水形》中加入的诸多迷影元素,对影片的整体表达有多少助益?反正眼拙如我,是无法领会。它在整体上所致敬的《黑湖妖谭》,本来就是部过时的烂片,而在片中的影院与电视上播放的几部老片,既没有与影片内容有什么互文关系,也没有用间接的方式,向我们揭示主人公的更多内心世界。
水形物语 The Shape of Water
说好听点,这些老片为影片提供了一定的时代感;说难听点,这只是德尔·托罗用来俘获那些老年奥斯卡评委的花招。至于在片中突兀出现的那段黑白歌舞场景,虽然非常风格化,却完全逃脱在了影片的整体气质之外,以至于让人禁不住怀疑:这是不是是德尔·托罗看完《爱乐之城》后,在片场临时加的戏?
《水形物语》确实有着不俗的制作,但它的制作水平在它所处的类型中,并没有完成什么突破。而它的内容,虽然完成了平权加迷影的双重任务,戳中了奥斯卡评委的心窝,但它疲软的叙事,它对边缘群体投机却不走心的描绘(德尔·托罗真的该看看《推拿》和《湖畔陌生人》),和它对女性角色的双重态度,都让它的最终获奖,显得有些可笑。
毕竟,如果像它这样的电影都能成为奥斯卡最佳影片,well,what the hell,任何电影都能拿这奖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