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11•18”大兴火灾事故发生7日,伤痛还没有止息,“亲戚或余悲”,另一项声势浩大的整治行动就已层层布置,传导到众多外地人的几平米小屋。
这两天,很多人用镜头记录下那些仓皇离去的背影。依然是大包小包,依然是大规模钟摆式迁移,依然是离愁与别绪。只不过,这一次的撤离显然要恓惶得多,没有准备,没有预期,甚至连下一个落脚点也并不清晰。只要离开,只能离去。房东劝离是一方面,更有水电全停,乃至神秘黑衣人粗暴地将你家玻璃全部打碎。你别无选择。
尽管北京市安委会相关负责人11月25日公开发声,“排查清理工作总体是有序的,但其中也有个别简单生硬的情况。比如有些村的工作过于着急,给搬迁群众的生活安置造成了暂时困难。市委市政府对此高度重视,已经下发通知,要求即时纠正这些问题”,“依法依规清理整治”。然而,暂时的生活不便固然可以“安置”,可那么多人的生计又该如何“安顿”?
事实上,当初大兴火灾发生时,有人已经预感到,接下来,将是一场波及广泛的火灾隐患整治行动。多年来,类似的“事后整治”早已形成了固化的社会治理套路。不只灾难的发生没有任何预期,政府行动也每每跟着事故“马后炮”。2011年那一场大兴火灾发生时是这样,现在依然,而气急败坏的程度,则史无前例。
同样,2011年同样的整治“三合一”、“多合一”等重大消防隐患,并没能有效防范今年的“11•18”火灾。目前尚不知道这一次整治行动的效果,但可知、可感、可伤痛的则是,一夜之间、数夜之间,这个城市出现了那么多的流民。有人全家蜷缩在玻璃洞开的屋子,等待天亮;有人抱着小孩去投奔房东大妈:别让小孩冻坏了;有人在借来的车里将就;有人拍了一张出租屋的照片,一团拱起的被窝边上,粉色的枕头靠着墙壁,旁边的桌上依然摆放着一副碗筷,碗里还剩着半碗没吃完的饭……
这两天大批外地人离开了北京、离开了生计、离开了梦想。只是,这样的流离,这样的恓惶,果真是外来“低端人口”必须付出的代价吗?
即便是希望“剥离”各种从事低端产业的外地人口,即便是要清理“三合一”、“多合一”等重大消防隐患,也应该一步一步来,多一点包容和温度。外地人的人生也是在长年累月的挣扎、打拼下来的,他们一点一点垒起一个庇护自己和家人的小窝,并在这种砌窝的过程中辛苦并快乐着,政府应该尊重他们,至少不要一脚就把他们所有的希望和梦想彻底踩碎。
每个人的生活都应该得到尊重,每个人的生计都必须得到保护。若说有所谓底线的话,生活不被干扰、生计不被踩踏,就是底线。
而眼下,外地租客生活被干扰,已经到了人为制造灾难的地步。他们并不是不可以离去,生产、生活混杂一起的住所确实也并不安全,但即便是霹雳手段,也需要菩萨心肠。零下5度的沉沉的夜,灯火辉煌的都市街头,让这些人的稚子、娇女、老亲、弱妇如何栖身?总有人在讲,弘扬优秀的传统文化,可表现在行政思维上,何以没有一点“推己及人”的恕道?
这两天,某些主流媒体都在欢呼,干得漂亮!出租屋清理整顿了,这个城市就更安全了。如果一个人群的“安全”是以另一个人群巨大的不安全、不确定甚至流离失所作为前提的话,则缺乏公道与正义。
实际上,众多外地人口被粗暴清理,除了没有居所带来的“暂时困难”之外,更大的困难,则是生计无着。
任何一种生活均不是如积木一般简单拼插,而是各种社会关系、生产关系的综合呈现。那些无奈离去的人,很多已经来了十多年了,他们从事的职业渐渐稳定,或者即便不断在变,也会遵循驻在地产业变化的情况适时调整,换言之,即便很辛苦,但是他们心里有希望,身体有力量,可以适应这种生活,并在生活中获得收益与梦想。
如果一下子将这些连根儿清掉,则意味着以往多年的发展完全归零,生活的模型被彻底打碎,一切都要从头再来。而户籍地是不是能够承载他们,并不确定。习惯了城市的节奏和机会,习惯了与时代共同成长,这些人还能回到那一个个村落吗?如果不能,家乡的城市如果也因为北京清理行动的扩散而启动同样的整治行动,他们应该去哪里?
他们被甩出了这个城市的同时,其实也被甩出了生活的轨道。重新找回生活、找回生计,并非只是留下一个背影那么简单。
“依法依规清理整治”,本来就意味着在整治行动中,必须尊重民众的财产权和人格权。根据宪法和法律规定,公民有人身自由不受侵犯、人格尊严不受侵犯、住宅不受侵犯的权利,有对任何国家机关和国家工作人员提出批评和建议,并对他们的违法失职行为有向国家机关提出申诉、控告或者检举的权利。任何地方性、部门性的规定,均不得逾越宪法。
大城市的功能疏解、人口分流,应该是一个长期的过程,这其中,必须综合考量各个人群的承受能力、利益诉求以及发展愿景,决不能指望一蹴而就。任何简单化的行政思维,都会给民众带来灾难性的损害,特别是在各类人群实际上已经形成一个良性生态互动的情况下,任何一个人群的利益受损,伤及的绝不仅仅是这个人群,而是整个社会。
以“低端人口”而言,每到春节,因为大量外来务工人员返乡,各个大城市都出现服务业停摆的困难。遗憾的是,这样的周期性预演,并没有引起重视。
一个多元、包容的社会,必须关心这个社会的弱势群体。这不是“面子”问题,本身就是“里子”。
诗人张枣在《与夜蛾谈牺牲》中写道:多年来我们悬在半空,不再被问津/欲上不能,欲下不能,也再不能牺牲。此刻,凝望着那些恓惶离去的背影,这些诗句就像诗人漫漶的情绪,渗透到人的四肢百骸。(媒体人 斯远 为FT中文网撰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