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文/悠游鹿鸣(鹿江)
(郑重声明:本文纯属虚构)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漁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
唐·王勃《滕王阁序》
有道是:越上年纪,越容易怀念过去。今番老来赋闲,友人相约旅游,途中竟执意转道南昌滕王阁。茣非,是为了寻找那些已经遥远却从未离去的梦?
遥想当年,文革方罢,百废待兴,乍暖还寒。二十三岁的我,有幸通过十年后重新恢复的高考,初入文学殿堂。因为当兵六年的履历,系里让我做班长。那天回到宿舍,一股㬵鞋燃着般的异臭烟雾迎面而来,差点没把我熏倒。幽暗宿舍里,唯见四张高低床的空隙之间,腾起一个迷朦的身影,连连点头朝我迎面过来:”你是班长哈…”在我愣住的一瞬,一杆半尺长的竹节旱烟管已递到面前:”嗬嗬…来一口么?”
我礼貌地避开他递过来的烟杆,颇感意外:”你是…”
“骆,马各骆。在下骆文礼。实在是找不到便车,来晩了几天…嗬嗬…”
这时我才看清这位新来的室友。结实的身体罩着洗旧的中山装,黝黑的脸上堆着谦和的笑意,小眼睛熠熠发亮,露出久经世故的精明。嘴上叼着半尺长的叶子烟枪,烟袋子吊在胸前悠悠晃晃。每当笑起来,额头和脸颊牵起道道岁月留痕,使我难以相信有如此年长的同学。来校前我花两角柒分钱买了包”朝阳桥”香烟,打算用来跟同学搞好关系的。这时趁着寒暄的当儿,我从红色的烟盒里掏出一支递给他。他双手接过烟,不停抹着烟体,分明有几分尴尬:”我是说嘛…抽这种纸烟勒…怕是要点票儿来堆勒撒…”
这便是后来被同学们称为”骆夫子”的学兄。那以后,我开始与他朝夕相伴,在那间烟雾弥漫的学生宿舍,共度四年汉语言文学求知生涯。
几天后室友相约去校门外花溪河游泳。那时花溪河水还是清澈透明的,一眼可见河底缕缕浮动的水草,倒映着河面粼艳波光。河对岸是一排长长的浓荫垂柳,也许是雨后天霁的原因,绿如翠竹。再远的后面,如黛的远山之巅,一抹夕阳在桔红色的晩霞中放射出道道金光。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骆夫子突然高喊起来,一手揺晃着裤衩,迎面夕阳,不再年轻的脸庞显露着异样的激情荡漾。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如此美到极至的诗句。我甚至没有弄清这词句的每一个字,只是瞬间感觉一种意境,恍若天籁。
“你作的么?”我竟惊为见到天人。
骆夫子却愕然失笑:”《滕王阁序》啊!班长怎么会不知道?”似乎为了给我提示,骆夫子继续颂道:”漁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班长想起来了么?”
面对他一脸惊愕,我依旧是一脸茫然。
骆夫子见我尴尬,也不再问,开始饶有兴致的聊起了《滕王阁序》。随着他有声有色的讲述,我仿佛看到当年藤王阁上的盛宴,关山难越的苍茫;少年书生的英姿,无路请缨的惆怅。这篇洋洋洒洒近千字的名作,骆夫子不但信口拈来,而且对奇闻轶事同样了如指掌。因此我知道了”初唐四杰”之首的著名诗人王勃,以及这位神童少年短暂而坎坷的一生。因为作《乾元殿颂》,他被唐高宗叹为”大唐奇才”,同样因为作《斗鸡檄》,他被唐高宗钦命逐出长安。当年为庆贺滕王阁落成,都督阎公盛宴群僚。王勃看望父亲路过这里,即席顷刻间挥就《滕王阁序》,文不加点,满座皆惊。
骆夫子如数家珍的告诉我们,其时都督本意是让女婿作序一显才华,所以预先有备。不料席上假意谦让之间,二十岁的弱冠少年王勃却不知推辞,当众接过纸笔挥笔而书。都督很不高兴,拂䄂转入帐后。等仆人进来报告,王勃开首写”豫章故郡,洪都新府”,都督以为不过老生常谈而已。再报”星分翼轸,地接衡庐”,都督已沉吟不语。等听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都督失声惊叹:”此真天才,当垂不朽!”。当即从帐后出来,与众人尽兴而醉。
那天晩上我辗转反侧。十年文革,陪伴我一路走来是罢课造反、上山下乡、批林批孔、梁效文章。尽管我常常为通读毛选五卷颇为自得,能够将”红宝书”和”老三篇”信口拈来,然而,作为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天之骄子,不但对《滕王阁序》一无所知,而且早已将中国古典文学弃如敝履…
有幸这个时代,为我们重新扬起学海无涯苦作舟的风帆。由于晩了半学期入校,我们每天要上六七节课追赶教学进度。教学大楼的灯光,常常凌晨依然通明闪亮。埋头晚自习的同学们,有张小帅同学那般未脱稚气的应届生,也有骆夫子那般老成持重的”夫子”。入校不久,校园掀起过一阵民主选举人民代表的风潮。每到下课,食堂前的空地上会聚集簇簇人头,人群中间摆放一张书桌,准备竞选的学生领袖便站在上面侃侃论道。从一党制到多党制,从黑格尔合理内核到孟德斯鸠三权分立,从马克思《论费尔巴哈》到列宁《国家与革命》,书生意气,挥斥方遒,你方唱罢我登场。周边围满端着饭盒的学子,边吃边听着那些时髦的词汇,新鲜好奇又如坠云雾。然而,但凡听到”偌大校园,已摆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这类动人心魄的呐喊,我们的一腔热血便会不由自主燃烧起来。于是风潮很快卷进教室。同学们开始在教室里引经据典,展开面红耳赤的争论,大有摆不下一张平静书桌的趋势。记得那天上课前,善于书画的班主任将一幅水墨画展示给同学们。画的是长长的城墙,上面长着尖尖的笋。同学们窃窃讨论,有的解读为”雨后春笋”,有的则认为是”成竹在胸”。我似乎意识到老师的寓意,举手道:”老师的寓意,莫不是: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墙上芦苇,脚轻头重根底浅?”完了我又肯定的补充了一句:”这是最高指示,是毛主席的话。”老师也不作评论,只管将画收起,不言自明洒然一笑。
下课后,骆夫子叼着旱烟袋踱到我身旁,踌躇片刻慢悠悠道:”那句话应该是出自明代的翰林学士解缙才对,就是《永乐大典》的那位总编纂。”我却言之确凿反唇相讥:”夫子错矣!这句话肯定出自毛主席著作,就是那篇《改造我们的学习》,不信我马上找出来给你看!”骆夫子见我摆出一争高低的架势,便用息事宁人的口气继续道:”当然了…也许谁说的并不重要吧。我想跟你讨论的是,你有没有觉得,毛老人家的思想与中国历史文化,其实一脉相承呢?咱们另外举个例子吧。老人家在他的诗词《沁园春.雪》中道: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所以他老人家断言: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然而,我们恰恰从这诗里行间,可以看到中国历史文化对伟人的巨大影响。我们都知道,那一代伟人很多曾远赴重洋,面壁十年图破壁,为中国带来了马克思主义。但是,谁能否认,千百年的民族传统文化,在他们的信仰里,在他们的言行中,刻下那一道道深深烙印?”骆夫子见我沉默不语,转而就事论事道:”其实我们岂不知老师的良苦用心…古人云:伯乐善治马,陶匠善治埴木。试问当今同学,我等善作其何呢?不善而自认为善,不懂却自以为懂,结果只能是不可收拾,一地鸡毛。在中国历史上,这样的例子还少了么?”骆夫子那一句感叹,不曾想后来竟果然应验。
那个岁月已经可以吃饱饭了,但校园生活依旧艰辛而清贫。我们这些清肠寡肚的学子,免不了会到校园外老百姓地里作一些窃鸡顺菜的”鸟事”。直到大二,随着国家经济好转,每个月可以吃上两次猪肉。于是每逢吃肉那天,学生食堂打菜的窗孔前就会人声鼎沸,千头攒动。班上年纪最小的张小帅同学,这时会紧跟骆夫子的屁股后面,堆着一脸讨好的媚笑。因为他清楚,到这份上,只有骆夫子手里还会攥着所剩不多的菜票。
生活的清贫却挡不住青春学子激情荡漾。当时最让学子们热血沸腾的,莫过于中国女排在国际比赛中接连取得的胜利。毎当预告晩上有电视转播比赛,同学们就会早早拥挤到宿舍门外空坝子里那台黑白电视机前。骆夫子个头不高,所以总会比别人更早来到这里,洗脸盆倒扣地上,坐在上面,旁若无人叼起那杆叶子烟吞云吐雾。多少人因为难以忍受那奇臭烟雾来了又去,我们却因此多占了几个绝佳空位。俟待比赛开始,骆夫子一反以往的老成持重,瞬间涨红了脸,变成揺旗呐喊的铁杆球迷。直到女排获胜转播结束,同学们依然意犹未尽,不约而同聚集在空旷的坝子上,一遍又一遍同声齐唱用主席语录歌改编的班歌:”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记得那晩中国女排一场苦战获得了世界冠军,热血沸腾的同学们倾巢而出,高举自制的火把,湧到大街游行庆祝。骆夫子夹杂在人群里,手提脸盆,竹节烟杆变成了锣槌不停敲打,呼喊的口号早已升华成了”振兴中华”和”中国万岁”。
那天回到宿舍同学们依旧意犹未尽。骆夫子将珍藏床头的军用水壶翻了出来,里面装着他从家乡背来的土酒。只见他将酒逐碗斟尽,高举大碗,脚踏床沿,俨然《智取威虎山》中九爷的豪爽:”端起,端起!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比如朝露,去日苦多!多乎哉?不多矣!”言毕哈哈大笑,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当晩骆夫子格外兴奋,死活要拉我共躺他那淫浸脚丫奇臭的床铺上唠嗑。只见他从口袋里掏出钱夹子,抖抖索索摸出一张发黄的照片,颇为得意我面前炫耀:”看看,我十年前的标准相。说说看,是不是有点《野火春风斗古城》里王心刚的味道?”初闻我一愣,心想仁兄,让我联想《抓壮丁》里的王保长,兴许更靠谱一点。然而当我看到照片上那英气逼人的少年脸庞,微微抿着的嘴蜃上还涂抹着一层淡淡的粉色,真是难以想象,是什么样的岁月,把照片中的英俊小生,变成了今天的模样。他接着从钱夹的更深一层,摸索出一片发黄的银杏叶,放在眼前凝视良久,仿佛自言自语地念叨:”实话告诉你,我是拖娃带崽的人啦。可是回想当年,我可是县中学里的尖子生呢…不瞒你说,我家祖上就是书香门第。爷爷在曾国藩帐下做过幕僚,成就功名回到家乡,第一件事就是兴办县里民校。我爹继承家风,也是饱读诗书,风度翩翩的县中学校长。谁知后来大鸣大放,老爹放出了纰漏。那以后,他就将所有的抱负,寄托在我的身上。等到初中毕业的晚会,我站在台上,当着全校师生家长的面,一字不差地将《滕王阁序》一口气背诵下来…到现在,我都忘不了老爹看着我的样子,老泪??闪亮…谁想到了第二天,有人说我爹是借孩子之口,蓄意向党和人民发泄不满,反攻倒算。那时我才14岁,被作为”破四旧”的典型站在台上接受批判。家里珍藏多少代的古籍善本,统统被查抄一空,当众焚毁化为一团灰烬…尽管如此,我依旧心有不甘啊!后来我步行去过北京,下乡当过知青,上下求索,最终在县煤厂做了临时装御工。空下来我就总想,到底错哪了?我不就梦想做一个人民教师,一个教书匠,传道、授业、解惑吗?莫非祖辈传下来的书香门弟,就要在我这里断送?…”他用手指转动着那张银杏叶,忽而叹了口气道:”看嘛,这片银杏就是我家婆娘送我时,在门口那棵银杏树下拾起放进我钱夾子里的。凤兮凤兮非无凰,山重水阔不可量…我何尝不知她的难!她是小学代课教师,一个月12块的工资,拖着两个半大娃儿,还要供我在这里读大学…可是,你知道不啊…我就是放不下心里那个梦啊!当年王勃,20岁作《滕王阁序》千古绝唱。可是我呢?大梦醒来已三十有二。然而,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好容易有眼前的机会…你说嘛,我能放弃嘛…”他的语调此时已转为凄然,一声长叹嘎然声止,分明是在等待着我的评判。我却凝望着那片早已发黄的银杏叶片,久久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这以后我与骆夫子成了挚友。尽管那杆叶子烟确实太臭,却挡不住室友们围在他身边,从他满腹经伦的言谈中,吸收着中国文化历史悠久而又博大精深的营养。骆夫子对同学们的问题则是有问必答,乐此不疲。上完鲁迅的《孔乙已》,他会一边叨着旱烟杆不停吧答,一边书生气十足的搬出《说文解字》的释义,跟同学们争辩”窃书”与”偷书”的根本区别。继而还站上讲台,按同学们的要求,将茴香豆的”茴”字古往今来的六种写法,一笔一划写在黑板上。每堂课余活动时间,本是他吞云吐雾的机会,但偶尔也会模仿《阿Q正传》里阿Q的口气,拍着张小帅同学的园脑袋,猛不丁冒出一句”和尚动得,我动不得?”引来同学一阵笑声。张小帅同学也从不生气。自从骆夫子在菜票上施以援手,小帅同学厚实的嘴唇明显多了些许油腻。每逢校外小镇赶集,骆夫子总是含着旱烟杆,若有所思的埋头走在前面,张小帅同学紧随其后,手里拎着他们花了半斤口水才买下的一小捆廉价烟叶。两人一前一后自顾着埋头前行,倒有几分父子情调。每当同学因学习艰难消沉迷茫的时候,骆夫子就会揺晃着旱烟袋,用那种自问自答的口气不紧不慢地开导说:”知道锥子吗?䃼鞋用的锥子。毛遂自荐是怎么说的?”锥处囊中,脱颕而出”。囊是什么?就是麻袋嘛。什么意思呢?其实就是说,无论把锥子放在什么样的麻袋里,它的尖终将穿透出来。也就是现在常说的,只要你是金子,就一定会发光的!”
毕业前一个学期,骆夫子忽然找到我,一反平时老成持重的神态,用极力压低却掩饰不住兴奋的口气连声喊道:”成了,龟儿子成功了!皇天不负有心人,格老子,一夜之间,点石成金了!”听了半天,我才知道他竟然找到了一种药水,能将钢笔墨迹从纸上抹掉。他用这种药水,已将手头一张早已废弃的铁路员工乘车免票证,改造成了自己的免票证件,准备用它乘火车前往江西南昌,一睹多年萦绕梦中的滕王阁。
“行不行哦…?”面对我的置疑,骆夫子显然早已深思熟虑。他告诉我:”上个假期老段,还有谢勋们,不就用这个办法,去了山东孔庙,去了武汉黄鹤楼吗?还有,徐同学手头那几吊钱,不也一样从敦煌莫高窟回来了吗?眼看要毕业,等工作了再想去滕王阁,恐怕真得白头啦!”他话题一转:”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欧越…你想一想,那是什么样的物华天宝人杰地灵,能孕育让人千古传颂的《滕王阁序》!就算是做梦,我也应该前往一探究竟!当然了,也算为我那老父亲了一个心愿吧…”
此时,骆夫子对我担心查票被识破的忧虑,显得更是老谋深算,成竹在胸:”尽可放心!我潜心研究已经多日。免票证嘛,不过是最坏的打算,预防万一而已。混火车呢,段同学无意中一句话早就把我点拨醒了:千万别上快车,专找那种有站必停的慢车,别嫌它慢。上了车就去歺车旁边的车廂坐下。为什么?因为查票从来都是从歺车开始,慢慢往两头查。发现查票的过来了,你就起身往前走。等到下一个站火车停了,你马上下车又回到歺车那边…你说说看,这叫什么?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假期里他果然去了南昌滕王阁。开学后却一直没见他返校。到系里一打听才知道,骆夫子因伪造证件乘火车,在江西鹰潭被铁路公安查获拘留,正等着系里开证明拿钱领人。
几天后的晩上,骆夫子衣衫褴褛的回来了,满脸菜色。见到我第一句话就是:”班长,搞点吃勒来哦…”
那时也实在找不出吃的。只好再次翻墙,到老乡的蔬菜地里窃了几株白菜,连水带菜放入锅里,一锅素白菜竟然被他吃得一干二净。
饱歺以后骆夫子明显回过神来,黝黑的脸上也浮起一片红晕。他刻意拉长衣䄂,掩盖手腕上被铐出的红痕,除了自嘲一声”那实在是大意失荆州啊!”,从此对被拘的过程绝口不提。然而当问及见到滕王阁的感受,他却来了精神。”其实嘛,滕王阁已不是原来那个阁,不知重建多少次了。只不过到了那里我才弄清楚,此行实在不是为了阁,只是为了《滕王阁序》,为了初唐四杰的王勃而去…”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话题一转:”你们知道南昌的旅馆有多贵?最撇一晩上也要六角!好嘛,归去来兮!咱们不住了行不行?省下钱够买三包纸烟!我打定主意,干脆就这样,来到滕王阁旁的石阶坐下来,先替咱老父亲点上一只烟,恭恭敬敬放在石阶上,再给自己点上一支,边抽边想,心驰神往。那一瞬间,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泪下…你们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古往今来,多少往事奔来眼底!你到那时才会真正体会,什么叫历史文化的博大精深,源远流长…”骆夫子话题又是一转:”谁知我在那里浮想联翩,怎么也没想到,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巡查,直接把我拧到保卫处审讯了半天,最后居然认定我是疯子!”他接连吧答几口旱烟,嗬嗬笑了起来,分明有几分得意的样子。直到室友们熄灯躺到床上,猛不丁又听他冒出一句感叹:”妈妈的,总有一天,咱们发达阔绰了,专门买张直达快车票,上车就坐在位置上。来查票嘛…咱们动都不动!”
接下来到了毕业。已被系里看中准备留校执教的骆夫子,因伪造国家证件,行为恶劣,被分配回乡,没能实现教书匠的心愿。直到后来,爱才心切的班主任做了省政协委员,费心尽力上下呼号,才把他弄回学校做了助教。至此,骆夫子终在不惑之年,了却了半生心愿。
三十年后的一次同学会上,我再次见到已远赴广东,在一个颇有名声的大学做人文学院主任的骆夫子教授。这时的他已是一头银发,小眼睛依然熠熠发亮,精神䦆烁。虽然仍旧叼着那杆早已过时的旱烟杆,红光满面的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皮带高高的系在肚腹之上,已俨然一派学者教授风度。聊天中我问起是否再去过滕王阁,骆夫子嗬嗬大笑:”去过不知多少次啦!要么校里的,要么各种机构组织大型研讨会。出门坐飞机,再撇也是动车。到南昌就是一流大酒店。安逸倒是安逸哦…不过话说回来,再也找不到当年那种感觉啦…”
骆夫子说的当年那种感觉是什么?我没追问。我甚至难以分辨:眼前风度翩翩神情怡然的骆教授,与当年那个叨着廉价叶子烟,为了传道、授业、解惑的梦想上下求索的骆夫子;与那个手提着脸盆,敲着烟杆,奋然呼喚振兴中华的骆夫子;抑或与那个为了一睹心中的滕王阁,不惜造假混车,曾被认定为疯子的骆夫子,哪一个更真实。
此刻,站在仰慕已久的滕王阁前,我明白,眼前的阁已非过去的阁。虽然人们费尽心思,重现过去的飞阁流檐,甚至更加宏伟壮观,金壁辉煌。然而,在四周满目崛起的现代化高楼紧紧包围之中,它却再也找不到那一份天高地迥,觉宇宙无穷的辽阔苍茫,倒象一座孤傲无助的小岛,等待着浪潮最后的吞噬。而我在这暮然回首之间,也弄不明白千里迢迢过来,究竟是为了重觅旧梦,还是做一次永远的告别?
其实重觅也好,告别也罢。一个不争的事实就是:做为历史长河中的匆匆过客,我们这代人已经来过了。而来过的,终将都要离去。无论千百年前的秦皇汉武唐宗宋祖,还是粪土当年万户侯的伟人领䄂,甚至如我等凡夫俗子,莫不如是无一例外。 或许这就如网络里所调侃的”理想很性感,现实却很骨感”么?多少人,在英姿飒爽的青春年华,曾揣着那份性感的理想上下求索;而活在当下,却又不得不面对现实的骨感,甚至是对现实的肉感,多了无形的眷恋。这究竟是人生轨迹的必然,还是历史文化和社会逻辑的使然呢?
一同前来的友人们都迫不及待地登楼望景去了。滕王阁前依旧人来人往。一个身着鲜红的三尺孩童,正沿看道道石阶兴奋万分的朝着滕王阁奔去。这耀眼的瞬间竟然如此似曾相识…
“风潇潇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不知怎么头脑里竟然冒出这句与滕王阁全不相干的诗句。
我洒然一笑。于是默默将手里的一只香烟点燃,毕恭毕敬地放置在滕王阁前的石阶之上,然后挥一挥衣袖,作别西天的云彩…
2017.4.18日于贵州贵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