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文/袁泽友
人物名片
方聪,1959年生于贵阳,1985年毕业于江西景德镇陶瓷学院美术系雕塑专业。贵州省美术家协会会员、贵州省工艺美术学会会员,中国收藏家协会玉器委员会副秘书长,(IDA)国际设计师协会贵阳区副主席,曾任贵阳市工艺美术研究所所长。
长期致力于纸浆雕塑艺术创作与研究,作品多次在省内外展出并获奖:1990年,《纸浆雕塑》获贵州省工艺美术百花奖优秀创作一等奖;1993年,纸浆雕塑《兰色山歌》获贵州省工艺美术学会会员作品展一等奖,同年纸雕作品30件被文化部外文司选送5个国家展出并收藏;2012年,参加贵阳市“多彩贵州”旅游商品能工巧匠大赛,荣获雕塑类一等奖。
一代湘人开启香纸沟600年浮沉
贵阳市乌当区,偏安贵阳东北一隅,虽紧邻省会城市的中心,却依然保持着优越的生态自然环境,水系尤为发达,以“黔中秘境”而著称。而地处乌当新堡乡的香纸沟,则可谓秘境中的秘境,群山环伺,溪流纵横,林深竹密。走进香纸沟,徜徉于乡间田埂,穿梭于青瓦木房、小桥人家,便可绝缘了周遭的世界。
在贵州,类似香纸沟的“秘境”其实比比皆是,但因为一群“湘人”与香纸沟的偶遇,让千年传承的造纸技艺在这里落户、延续,为这里的山水注入了灵气,让这个黔中秘境有了与众不同的故事。香纸沟片片竹林深处的溪边,总有座座残颓的水碾房默然伫立,讲述着香纸沟的600年浮沉。
竹林是香纸沟的主角。成百上千亩的野生竹林,是生产土纸的上好原料。与竹林伴生的,是大量的香叶树、桦树、野生猕猴桃藤,都含有丰富的胶汁,是制造土纸必不可少的辅料。这里溪深流长,经年不息,为造纸提供了经济实惠的动力来源——水碾房。于是,600多年前,一个以造纸为核心的半手工作坊群落在这里逐渐形成。在香纸沟景区的陇脚、锅底箐、龙井湾、白水河等沟箐,一个个水碾房、纸作坊曾经星罗棋布。
据《明史》记载,公元1381年,明朝30万大军从湖南取道贵州远征云南,远征军副帅沐英和蓝玉都是湖南城步人,故二人所率军队中有相当多的湖南人。沐英等过贵州时,沿湘黔滇驿道设置了不少卫所屯堡,并留军驻守。今乌当新堡,明初就是湖南军士驻守的屯堡之一。新堡成为军屯之后,湘籍军士彭氏等军户迁徙到香纸沟居住,延 嗣至今。
随着湘人大量入黔定居,源于湘人蔡伦的造纸技术也随之传入。在香纸沟一带,土地贫瘠而水源充足,竹林丰富,彭氏家族便操起了世代相传的古老造纸技艺,修建碾房,伐竹造纸。
在清康熙年间,开州黄李庄(今开阳县楠木渡镇黄木村)是贵州最大的构皮纸产地,但20世纪90年代已失传。而香纸沟却完整的保存了这一古老的手工造纸工艺,鼎盛时期,曾达到“家家有作坊,户户有香纸”的程度。由于“香纸”的生产工艺复杂,周期长,纸张质地优良,曾有“万纸担米”的说法。
香纸沟之名是后人的演绎。据说,当年的湘籍驻屯军民为寄托思乡之情,就把这里定名为“湘子沟”,后来“香纸”逐渐成为当地的特产,且地名和特产恰同音,“湘子沟”不知何时变成了“香纸沟”。
据相关记载,香纸沟古法造纸最初只有彭氏一户,生产的冥纸为军队专供。到了清代,造纸作坊发展到十多户。清朝乾隆年间,随着彭氏家族与当地胡、汪、罗三姓的通婚,加之“香纸”被皇帝御赐为御贡冥品,造纸技艺广播到胡、汪、罗三姓,发展到四十多户。民国至解放战争时期,香纸沟的土纸除作冥纸之外,还作为卫生纸用于日常生活,这时作坊发展到六十多户。
20世纪60到70年代,由于国家提倡破除封建迷信,香纸沟很少制作冥纸。合作社抽调技艺精干的村民专门制作土纸,由供销社收购,批发到各地作为卫生用纸。香纸沟造纸业陷入低潮。
改革开放后,香纸沟又掀起了古法造纸的热潮,造纸作坊从原来的30座增加到60座,参与造纸行业达160户。但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现代工业造纸的冲击,这种古法造纸在人们的生产生活中,除用于冥品外,已无他用,遂逐步淡出市场,造纸作坊仅存不到10 户人家。
香纸沟生产的土纸质地绵韧,表面平整,吸水性好,色泽金黄艳丽,有隐约竹帘纹。因造纸时加入香叶,故作冥纸焚烧时,灰呈白色味带清香。香纸沟古法造纸技艺闪现着中国人朴素的工业智慧,其工艺流程包括伐竹、破竹、沤竹、蒸煮、碾篾、提浆、抄纸、压榨、烘晾等七十二道工序,正是科学古籍《天工开物》记述的蔡伦造纸术。至今,香纸沟不少人家还供奉着蔡伦先师的神位。
长期以来,香纸沟古法造纸的生产技艺全靠父传子承(传男不传女),除了靠父子之间的言传身教,还要凭悟性和长期实践的体会及感受才能掌握,难于言表和形成文字。
2006年,经国务院批准,香纸沟古法造纸列入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2007年,该项目传承人罗守全获国家级代表性传承人称号;2012年,香纸沟土法造纸传习所被评为贵州省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生产性保护示范基地。
一位雕塑家在这里找寻艺术的滋养
从军队专供到朝廷御贡,香纸沟造纸业的兴盛,源于中国人对于先祖、神灵以及逝者的祭祀传统,因而它的产品具有较大的局限性。而随着社会的进步以及现代工业技术的冲击,香纸沟的纸必然被市场淡忘。世代以造纸为生的村民们,大多另寻其他营生,一个个水碾房或在岁月的洗礼中颓废,或在洪灾的袭击中毁损尽管香纸沟的造纸技艺作为一项非物质文化遗产得到了有效的保护,但传承的断代依然是这一古老技艺不得不面对的现实。新生代的香纸沟人,难以迸发出他们的祖辈对于那些水碾房的热情,他们宁愿外出打工,也不愿重操父辈的旧业,毕竟靠着这门手艺已不足以养家糊口。笔者在香纸沟走访时了解到,近年来只有白水河一带几家零星的作坊维持着运行,从业者大多在40岁以上。
白水河造纸师傅胡显新说,30岁以下的香纸沟人,懂得古法造纸的几乎没有。包括他本人在内,已不指望下一代再来造纸。胡显新祖籍江西,祖上虽然不是香纸沟最早的拓荒者,但在此造纸已经好几代。
延续了600多年的香纸沟古法造纸,除了作为手工业的活态标本以及旅游的噱头,不得不直面时代更迭带来的寥落。但一位艺术家却在香纸沟落寞的香纸中嗅出另一种价值。他是方聪。
方聪有着诸多身份标签:玉器收藏家、设计师、雕塑家……但他更喜欢雕塑,他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雕塑艺术的创作与研究之上。不过从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开始,方聪不再玩泥巴,而是玩起了纸浆雕塑,试图用纸浆来重新阐释雕塑艺术。
方聪最初用的是普通卫生纸,用水泡融后捏塑造型。后来他发现,用香纸沟的纸浆做原料,艺术效果更加凸显。
“香纸沟的纸是竹纤维,它很厚重,很有野性,也很纯净,可以烧来祭祀老天,祭祀恩人,祭祀先祖。”方聪认为,竹子是有灵魂的,它经过了古法造纸的72道工序以后,可以幻化出一种新的精神。这是他选择香纸沟纸浆的原因。
“当我把它创化为另一种物质,变成我的画面的时候,它可以和我对话;尤其它发出的那种香气,太美了!它还有高度,它还有阴影,它还有灵魂。”方聪说,他一接触到香纸沟的纸,就觉得什么都放下了。看到那些纸浆雕塑作品,就像看到他的儿女,可以感知它们的故事,体味它们的悲喜。
方聪的纸浆雕塑作品还未走出画室,就已让时常来拜访他的友人惊诧不已,纷纷折服于纸浆与雕塑碰撞出的奇妙艺术火花。艺术评论人士认为,方聪巧妙地利用原始纸浆的天然色彩和粗糙的表面肌理及纸浆可塑造性能,创作的作品让人耳目一新。他的可贵之处在于,将正不断被现代社会遗忘的传统农耕文明和被淡出于世的原生造纸技艺赋予了新的人文意义及文化价值。
而方聪的艺术灵感,也从香纸沟得到了滋养。
用艺术勾勒600年造纸历史
从事纸浆雕塑创作与研究近26年,方聪与香纸沟若即若离。但6年前的一次香纸沟之行让他坚信,香纸沟就是他的宿命。
那是2011年7月的一个中午,大雨如注。家住贵阳市区的他突然叫上司机,直奔香纸沟。
“我一直有一个心结:为什么不能把香纸沟的纸做成工艺品?”方聪冒雨前往香纸沟,就是为了购买当地的纸浆做试验。
大雨滂沱,让香纸沟如同笼罩在铁幕之中,司机非常不解:为何要在这种极端的天气来到这里?方聪全然不顾雷电风雨,来到一位造纸师傅家中,与当地村民促膝长谈造纸情况。饭毕走出屋子,香纸沟早已风停雨住,云清气爽。
“下了这么久的大雨,你一来就停了!”几位村民深感神奇,而方聪也相信,那是他与香纸沟之间的某种感应。香纸沟600年的纸文化,国家级非遗,得有人站出来,去保护它,传承它。那时方聪在香纸沟里的村民家走访,看到的多是老人儿童,青壮年则已外出打工。问及村民为何不再造纸,答曰出门打工300块钱一天,造一天纸还摊不到80块钱。他瞬间就懂了,决定以个人的微小之力,重启古法造纸的另类辉煌,且要在香纸沟建造一个艺术博物馆,展现纸浆雕塑、造纸文化和水东文化的荣光。
一边创作,一边筹建博物馆,方聪的纸浆雕塑还未完全进入市场,就至少带动了香纸沟3家造纸作坊重现活力。仅靠纸浆供应,每家作坊每年可收入8万元以上,而在以前,村民们每家每年造纸仅能赚2万多元。
除了收购纸浆,方聪还聘请当地一些妇女作为自己的员工,教她们纸浆雕塑工艺品的制作方法。
75岁的罗守信老人家族造纸技艺传承了22代,如今快断代了,因为他早不造纸,儿孙们也忘却了家族的传承。如今,他一个孙子在方聪的工作室当学徒;近日,老人找到方聪,说他又想造纸了。这让方聪倍感欣慰。
他看到了村民对历史的敬畏。
方聪筹建博物馆的想法很快得到诸多社会人士及贵阳市、乌当区政府部门的支持和鼓励。2015年,“水东香纸艺术博物”项目启动,方聪不仅为博物馆倾尽自己多年的积蓄,而且把家搬到了香纸沟,租住在当地村民家中。
博物馆的筹建并非一帆风顺,资金的短缺是最大的瓶颈,博物馆才启动不久就一度停滞,但问题很快得到解决。在诸多“贵人”的帮助下,贵阳泉城五韵旅游文化投资开发有限公司与方聪达成合作协议,双方组建公司,共同对博物馆项目进行建设运营,同时致力于香纸沟纸浆雕塑工艺美术品的研发,为传承600多年的古法造纸注入新的活力,带动当地村民返乡创业。历时三年,博物馆及其配套酒店已经完工,进入了内部装饰阶段,预计2017年8月可以开馆。
在博物馆旁,方聪保留了一方全玻璃的工作室,陈列的全是他和学生们创作的纸浆雕塑作品。他感慨不已:“作为一个艺术工作者,能够在香纸沟这样的地方找到一方艺术创作天地,此生足矣!余生无论有多艰辛,我都将坚持到底。”
600年前,造纸的兴起让香纸沟这个人间秘境充满了人文的温润; 600年后,艺术能否重塑并拯救这个千年的技艺?方聪说,他希望有更多的有识之士一起参与,重振香纸沟的香纸文化,振兴乌当的“水东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