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图书馆时,两位喇嘛正在作画。桌子上的绿度母佛,已经大致完成。通体绿色的绿度母,手持蓝色莲花,面容慈悲微笑,足半跏趺坐于莲华日月轮座之上。配色是在印度佛教,以及藏传佛教中经典常见的重彩。
一个奇异的佛国世界,就这样被数以亿计的彩色沙粒描绘出来。
这样精细的画作,若不是亲眼看到,真是让人难以相信是两位喇嘛,在漏斗状的工具中,装上彩沙,靠着有技巧的敲击,一点一点地抖落在画布上作成的。
这是藏传佛教中一种独特而精致的宗教艺术——坛城沙画,在藏语中叫做的dul-tson-kyil-khor,意思是“彩粉之曼陀罗”。制作的过程必须严密精确到如机械一般, 从构图到廓线,从仪器到色调,都必须谨遵教传秘法,千年不变。
这样的一幅沙画,不论是佛身,还是周围缥缈缭绕的灵气,都有各自的神采。
据介绍,这次沙画制作的时间是21天,制作完成的坛城沙画不会被保留下来,喇嘛们会用刷子把煞费苦心制作而成的沙画扫掉。 这些被清扫下来的沙子,会被撒入附近的河流中。绚丽的沙画,会在一瞬间归为尘土,化为虚无。
在图书馆与我一同观看制作沙画的人,好像都被某种气氛所感染,似乎连呼吸都不敢太放肆,生怕把那沙吹跑了一点;又不敢弄出声响,怕叨扰了喇嘛师傅们的专心致志。
不知是不是看我看的专心,那位喇嘛竟主动放下仪器过来与我聊天。 才知道原来他是四川阿坝县人,12岁入佛门至今,从阿坝到拉萨,又从拉萨徒步走到印度,在印度的佛学院学了21年,才换来身上这身纱,然后又去了蒙古国教书,最后来了新西兰。
听到他这些经历,我顿时心生了许多敬畏。
为了上学和传教,他学了蒙古语、印度语和英语。多年海外漂泊,汉语已忘了八九,所以只能用英文与我聊天。但他说,除了家乡阿坝的名字,他还记得小时候不乖,老师拿着教尺敲打他说,“你有没得脑壳。”
我用四川话重复了一句“脑壳”,边说边假装用教尺打脑门。不知是否勾起了这位喇嘛儿时的回忆,顿时眼角笑得如月牙弯一般。我想,即使乡音改,鬓毛衰,甜蜜的回忆总是不会忘的。
后来聊到他的画,我问为什么最终要把沙画扫掉。他只轻轻说了一句:这世间事,哪样不是弹指一挥间?
每每想到关于存在主义,即使已经被萨特讲得很明白了,但我脑海里也总是记得他的这句话。这也许就是人生的妙处,挖掘和探索,过程有痛苦、迷茫、慌张,结果也未必会欣喜。然而,个体在这个过程中的行为,才是决定这个人的存在的意义。《金刚经》里讲:“一切如有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世间一切都如梦幻,不要太执着。过程亦是修行,放下亦是修行。
传说乔达摩悉达多(释迦摩尼成佛前)在修行途中,经过一条大河,在河边风餐露宿,思考人生。他对着奔腾的河水入定,冥想数日后,终于洞悉了时间的奥义。在他看来,流水是世上唯一不变的东西,它总是沿着既定的道路流淌着,无论多久,它一直滚滚流逝,又好像始终停留原地。变的是被水流改变形状的石头,是随着地壳移动的山脉,而河水依然。这就是水的奥秘,也是时间的奥秘。自此,悉达多每天和河水神交,他从河水的倒影里看到了自己,那是过去的自己、现在的自己和未来的自己,无数的自己交叠在一起,在流逝的河水中静止、永恒、成佛。
我想,那绚烂彩色的沙画,最终归于河流,或许也是想要表达这样的意义。人世间的贪嗔痴、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都是执念,因为它们都由时间带来,也会被时间带走,而时间,是不存在的。
所以佛教的教义,就是我们应该放空一切,不在乎这人世的任何事了吗?
我在敲打这篇文章时,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 电影《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中,一个很少被人提及的暗示或许解答了我今日的疑惑。
电影中一个光头军官信仰着印度教中湿婆的儿子象神, 一个只有半边牙齿的神祇。《摩诃婆罗多》这本经书虽然广为流传,但都是靠象神一个人记录下来的。 传说中他写了一半笔坏了,就折了自己一半的牙齿做笔继续写。
电影中的主角比利林恩是一个少年大兵,偶然的情况下从战场中途回国,成了家喻户晓的国家偶像, 无数的民众对于从战场回来的男主角有不同的理解。最终,在明星、家人、丈夫、军人这一切的角色中,比利还是选择了回到战场。 他在达拉斯的球场上迎接人们欢呼的那一幕,少年幻想已打破。
比利明白,人生归于平静纵然很好,和家人呆在一起很好,和爱人结婚生子很好。为什么在那么多很好之后,他还要回到战场?因为身上和心里的伤,就像象神缺掉的牙齿。而他要做的,就是写完他自己的《摩诃婆罗多》。
过程亦是修行;放下亦是修行;拾起痛苦,面对痛苦,又何尝不是修行?
(世间繁华,不过一掬沙。这个星期六,喇嘛们会用刷子把煞费苦心制作而成的沙画扫掉。 这些被清扫下来的沙子,会被撒入附近的河流中。绚丽的沙画,会在一瞬间归为尘土,化为虚无。观者请看图书馆的通知)
本文现场摄影:朱其平